高勁鬆佇立在街邊,目送著那輛來接孫峻山的奧迪小車駛出了這條並不熱鬧的大街,彙入城市南北主幹道上來往穿梭的鋼鐵洪流中,眨眼間就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
“說不定咱們很快就能再見麵了”,孫峻山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直在他腦海裏盤旋,這使他的思緒有些亂。他一邊琢磨著這話裏傳遞出來的蛛絲馬跡,一邊順著街道向體育場方向慢慢地走。
難道說孫峻山會給自己的前途設置某種障礙?他首先想到了這一點。這個無稽的想法馬上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孫峻山不是這樣的人!作為球員,雖然他和孫峻山在俱樂部裏打的交道並不多,但是從有限的幾次接觸裏,他能看出來,這是一個說話直率做事爽利的人,而且在很多時候,孫峻山都能站在別人的角度上替別人著想,這無疑也為他贏得了更多的絕不同於他俱樂部總經理身份的尊重,哪怕是在夏天聯賽開始前那個球員和俱樂部因為經濟問題而爆發的尖銳矛盾衝突中,也沒有一個球員對他個人有什麼意見,而且那件事最後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俱樂部基本滿足了球員們的要求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不能不說是因為孫峻山個人的努力。他說的話有條有理有根有據,既批駁了那些毫無道理的蠻橫要求,又設身處地地為球員們出主意,把他們草率主張裏那些不完善的地方一一加以補充,最後的結果自然教大家都滿意。那事之後孫峻山就樹立起了自己在俱樂部裏的威信,至少在球員們都服氣他,尤其是大家在比賽裏發現他除了理智之外還有衝動,會為了一個好球而大聲讚歎半天,也會為了一個機會的喪失而垂頭喪氣懊惱許久,大家就更喜歡這個率性的老總了……這樣秉性的人怎麼可能給自己挖坑下套呢?退一步說,即便孫峻山想讓自己留在省城,留在新時代俱樂部,他也不必費這麼大的周章啊,他剛才隻消說一句“留下來”,自己興許就真的不走了——自己壓根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不說,即使找到理由,自己也沒臉皮說得出口。可孫峻山根本就沒提讓他留下的事……
難道說……
一個想法突然蹦出來。
難道說新時代俱樂部已經瞄上了長沙沁園?!
這個近乎異想天開的念頭讓他腳下突然閃了個趔趄。好在他反應快,完全是下意識地緊走了兩步重新把握了身體的平衡,這才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他沒注意到周圍行人驚訝的眼神和好戲沒看成的惋惜目光,繼續思索這個大膽猜測的可能性。
他知道,長沙沁園如今的境況非常艱難,為球隊晉級甲B立下汗馬功勞的幾員驍將退役的退役轉會的轉會,這讓整個球隊幾乎就是一個空殼;而且因為沁園是新晉的甲B俱樂部,明年的工作重心必然是保級,這種不利的局麵也很難吸引到真正有實力的球員,即便沁園願意出大價錢,人們都得在心裏掂量了又掂量——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誰會把自己的前途和一個隨時可能傾覆的俱樂部綁在一起呢?況且傳聞中沁園俱樂部背後的股東也不是什麼財大氣粗一擲千金的角色,他們未必就真會為了區區一個足球隨隨便便地拋灑下大把大把的金錢,在淺嚐輒止的投資之後有了立刻就收獲更多利益的機會,他們很難對這個機會說“放棄”……這樣看來,一心一意想發展足球的新時代收購沁園這個甲B俱樂部便顯得順理成章。何況他的這些推論還有孫峻山那意味深長的話做注腳,除非新時代俱樂部有收購長沙沁園的計劃並且已經在著手實施這個計劃,孫峻山又怎麼能說他們“很快就能再見麵”呢?
高勁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大膽猜測之中,根本沒注意到其實他早已經走過了人民體育場的大門,而且即將走出這條安靜的街道,直到他站在另外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前,他才清醒過來——呀,自己怎麼都走到這裏了,他不是要去拜訪段連銳的麼?
他於是掉過頭來走回去。
他不是太急於看見段連銳,因為這個時間正是街麵上行人最多的時候,也是燒烤攤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段連銳未必能有多少時間來和他說話,更不大可能與他坐到一起來敘舊,與其一個人無聊地坐在街邊,還不如在街上多轉轉哩。當然,他還有點事要辦,他還得買點什麼東西,總不能空著手就去看望自己的老隊友吧。
他很快就進了街邊那個超級市場,買了許多小孩子喜歡的零食,又買了一把扣動扳機就能在槍管上看見紅光並且噠噠響的玩具槍,並且依照商場售貨員的建議,買了一盒據說能增加兒童智力開發的拚圖板,這才朝段連銳平常擺攤的那個陰暗的巷口走去。
然而他在那個地方並沒有看見印象中的燒烤攤。
難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他站在小巷口四下裏張望了好一陣。應該沒錯啊,幹雜店、服裝店、小飯館,還有被形形色色的小廣告貼得到處都是的電線杆,甚至那個黑黢黢的小巷口,一起都和他的記憶裏一模一樣,但就是沒有看見段連銳的燒烤攤。
難道說段連銳搬到別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或者,這陣子風聲緊他不敢“頂風作案”?後者倒是很有可能,象他這種無牌無照的小攤點正是城管人員重點打擊的對象,但凡市裏區上搞點衛生檢查或者市容整頓,他們就得收拾起自己的家夥事躲得遠遠的,直到風頭過去才敢再提心吊膽地做生意,掙點辛苦錢——多半就是這樣了。
高勁鬆走進那家幹雜店,找人打聽段連銳的家,店主人很熱情地為他指了方向,並且把段家的詳細地址也告訴了他。事實上他們和段家都在一個居民院裏,而且還是同一個單元,正好是門對門的鄰居,關係也很不錯。這也讓高勁鬆解開了心頭的一個謎團,怪不得段連銳總是把啤酒還有各種容易壞的肉食凍在他店裏的冰箱裏呢,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在裏麵。
他很快就在那條小巷裏找到七號院落。
看門人倒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他在門房裏探出身子上下打量了高勁鬆一番,那眼神似乎是在懷疑他有什麼不軌的企圖,不過當聽說他是來找段連銳的時候,看門人便揮了揮手,並且告訴他:“最裏麵那棟房子倒數第二個單元,四樓,左邊。”
這遠比幹雜店老板說的“六棟三單元三樓三十一號”簡單得多,不過高勁鬆還是費了點力氣才找到了地方。這個單元的樓道裏沒有燈,所有的物事都隱藏在黑暗之中,高勁鬆隻能努力地適應這幽深黑暗的環境,並且借助著對麵樓裏住戶家裏映照過來的些微亮光來辨認樓梯,並且繞過那些胡亂堆放在樓道裏的雜物。
好在段連銳在家。上樓時他已經瞥見從門縫下麵透出來的燈光。
他敲了敲門。
過了很久,門才被人打開,傾瀉而出的刺眼光亮讓已經熟悉黑暗樓道的高勁鬆猛地閉上了眼。
過了一兩秒他才重新睜開眼睛,段連銳的妻子正警惕地看著他:“你找誰?”看來她是一點都不記得高勁鬆了。
“段連銳,他在家嗎?”高勁鬆問道,還使勁地眨了眨眼。
“他出去了。——你改天來吧。”女人說著就想關門。
“嫂子,我是小高啊,高勁鬆。你不認識我了?”高勁鬆急忙介紹自己。
但是看情形這女人已經不記得高勁鬆是誰了,她隻是冷淡地說著抱歉話:“他出去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哩。你改天再來吧。”
“我是路過省城特意來看他的……”高勁鬆無奈地說,並且舉起了手裏的東西。即便你不想請我進去坐坐,總得讓我把這些東西放下吧。
女人翻起眼睛盯著他看了兩眼,也瞟了他手裏的東西一眼,興許是看在那些禮物的麵上,她把他讓進了屋。
屋子裏還坐著一男一女,三十多歲模樣,平平常常的穿著打扮,看見高勁鬆進來也沒起來打招呼讓座的意思,對高勁鬆的點頭致意,他們也視而不見。高勁鬆隻好尷尬地對段連銳老婆說:“我段哥做什麼去了?”
“他出去辦點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要不……”女人現在倒不好馬上就把高勁鬆望外趕,“要不你先坐著,等等他?”她更盼望著高勁鬆放下東西就走。
“好吧。”高勁鬆猶豫了一下答應了。但是他馬上就後悔了,粗略逡巡一遍,他便發現這靠牆一溜擺著許多雜亂事物的屋子裏就剩一把已經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絨布坐墊折疊椅了,要是他坐下,那麼段連銳老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看來他這趟來的真不是時候。他預備這就說兩句客套話,然後隨便尋個托辭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