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察覺到自己家境的窘迫,想了想,便把高勁鬆領到了裏屋:“你將就著隨便坐,屋子小,大人都轉不過身。他興許一會兒就回來……”她把地上娃娃玩耍時撕扯得稀爛的報紙碎片挑了大的揀了幾張起來,揉了揉捏成一團,抓在手裏,又把床邊一個小木凳子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放到床上,就說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高勁鬆支應了一聲,思量著就在那木凳上坐下,順手便把帶來的東西都遞給女人:“我來得匆忙,也沒給你們帶什麼東西,這些都是娃娃的吃食玩具……”
“謝謝了。”女人淡淡地客氣著,也沒仔細看這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裏都裝了些什麼,便全都撂到了床角。那個眉眼和她挺象的娃娃立刻就咿咿呀呀高興地跑過來,在塑料袋裏一通亂翻找。女人也不理會兒子的吵鬧,自顧自地出去給高勁鬆倒水。
待她端著杯熱氣繚繞的茶水進來,娃娃已經坐到了高勁鬆的大腿上,興高采烈地擺弄著那把玩具槍,並且時不時地從衣兜裏抓起一把炸薯片塞進嘴裏。炸薯片的碎屑掉了他一身,連高勁鬆的衣服褲子上也掉了不少。
高勁鬆接過了茶水,隔在了旁邊的櫃子上——這個地方高,娃娃再怎麼頑皮折騰也不會碰到——這才仰臉笑著說道:“嫂子,您忙您的,別管我。我就在這裏等等段哥,要是等不著,我坐會兒就走。”說著就又去逗那娃娃說話,耐心地問,“你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啊?”他大姐有兩個娃,他知道怎麼樣和這些小家夥們打交道。
女人這時才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說道:“外麵是我哥和我嫂子……”
高勁鬆有些詫異。要是那一男一女是段連銳老婆的哥哥嫂嫂,怎麼說話做事就那麼不近情理?按理說他們在這裏也是半個主人家啊,怎麼看見自己進門不僅連個座都不讓,而且還連點個頭擺個笑臉這種起碼的禮數都沒有?不過他沒把自己的想法帶到臉上,依舊笑著說:“沒事,我和段哥以前差不多合穿一條褲子,不用講這些虛禮。您忙您的,我和‘小段’在這裏玩,他剛才還說要給我講‘小馬過河’的故事哩。”
段連銳老婆便帶上了門,出去陪自己的哥哥嫂子說話。
說心裏話,段家小子講故事的能耐確實不怎麼樣,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吐字也讓高勁鬆聽得頭昏腦漲。看來逗孩子玩和做別的事都差不多,它首先需要的也是自己有一份輕鬆愉快的閑暇心情呀。他一邊問著“那小馬怎麼辦呢?”“它害怕不?”這種讓孩子有興趣把故事繼續下去的無聊問題,一邊打量著段連銳的家。
房間給高勁鬆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黯淡和破敗。十五瓦或者更低瓦數的燈泡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散發著昏黃無力的光。屋子裏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朦朧和模糊。對麵牆上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裏是一張看著就象是畫出來一般的老人遺像。稍過去一點的牆上還有張照片,影影綽綽地也看不清楚,似乎是段連銳兩口子的定情照。再過去一點是個三開門的鑲鏡老式大衣櫃,那幾乎快要融進黑影裏的暗紅色顯示了它的久遠年代。通向小陽台的門關著,還拉起了半截門簾,這門簾和旁邊的窗簾是同樣的花色和同樣的顏色,它們看上去倒是挺新,也許是剛剛才洗過沒多久,還沒來得及被城市裏的煙塵掩蓋住它們原本的顏色。靠著牆角掛著一副彈簧拉力器,但是不少位置的彈簧都因為使用過度而變得鬆弛了,彈簧也沒以前那種光鮮,有些彈簧環還爬上了斑駁的鏽跡……
高勁鬆沉默地把目光收了回來。這副景象他太熟悉了,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他還在奧運商場上班的時候,那時他租住的小屋還遠遠不如這裏。段連銳至少有個自己的家,他連個屬於自己的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要是什麼時候他丟掉了工作,他就得預備著被房東趕到大街上……
他伸手替正在自己大腿上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家夥揩去了都快爬到嘴邊的鼻涕,並且順手把這粘乎乎的東西抹到了自己的鞋幫上。
“你爸爸出去做什麼了?”
“他珠(出)去咯(借)錢了。”小家夥高興地說道。他這麼點大還不知道借錢到底是怎麼回事哩,在他心目中,也許爸爸出去借錢就是和買零食給他吃把玩具給他玩差不多的有趣事情。
高勁鬆一下楞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問了一遍。
“八八(爸爸)他珠(出)去咯(借)錢了。爸爸……媽媽說……我大舅舅也來……”
娃娃嘰裏咕嚕的話高勁鬆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就聽見小家夥說的“借錢”。段連銳借錢做什麼?難道說他出了什麼事?不可能啊,上回他路過省城時宴請在省城裏還保持聯係的熟人隊友時,沒人和他說起過段連銳出了什麼事啊,即便是和段連銳一直有來往的伍也沒提到呀,怎麼忽然間就要“借錢”呢?他更覺得自己這趟是來錯了,他原本該先去找找伍軍,熱心腸的伍軍一定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他馬上就記起來這幾天不可能找到伍軍,伍軍十一月中旬就去了太原,說是參加一個什麼培訓班,這段時間不在省城。
高勁鬆想了想,要是錢不多,他就預備幫段連銳這個忙,至少也能先給段連銳拿上三千五千的應個急——要是再多他就拿不出了,他這趟出省不敢期望一切順利,身上也得留點。他讓娃娃自己去玩,然後走到了門口,準備問問段連銳的女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她不願意說,他也可以問問她的哥哥嫂子,想來他們再不近情理,也不會拒絕這送到門上的幫忙吧?
他拉開了門,立刻便聽到段連銳老婆的嫂子在低著嗓子說話。
“……我們也有難處。你哥他們單位裏多少年都沒分過房子了,好不容易盼來了這次集資建房的機會,實在不想錯過啊。雖然錢出得多,但是再怎麼多,也比不上外麵買房子的一邊,而且還是電梯公寓。——要是錯過這機會,也許就再也撞不上了。妹子,你得體諒我和你哥的難處,要不是到了萬不得以的地步,我們怎麼好意思來逼你們賣房子呢?”
這女人的一席話就象一個炸雷一般在高勁鬆在耳邊轟隆做響。他根本沒想到這事竟然是如此模樣。他愕然呆立在裏屋的門邊,震驚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難以言表的憤怒立刻就象毒蛇一樣纏繞在他心裏,他甚至能感到全身的血液汩汩地衝上他的頭頂……
段連銳老婆手指死死地抓著椅縫,隔了好半晌才說:“賣了房子,那你教我們住哪裏?”
“我們不都和你說好多回了麼?賣了這房子,房錢一家一半,你們就搬到我們在清水河下街的那套老房子去住。都是打死都分不清的親戚,房錢你們想怎麼給就怎麼給,不給也行。再說,你們賣了房有了錢,也可以去換一套新的大房子呀,現在按揭一套房子也花不了多少,要是二十年的按揭貸款,每月也隻有幾百塊,你和小段都是年青能掙錢的好時光,哪裏尋不到這幾個錢?……”她嫂子娓娓地說道,並且為她勾勒了一幅令人向往的美好未來。
段連銳老婆沒說話,埋著頭隻是使勁地扣著椅子縫。
“要不你們就搬我們那裏去住,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平時也能說個話聊個天,他們兩個小家夥也能玩到一塊。”這大概是說兩家的娃娃。
段連銳老婆依舊沒吱聲。
她嫂子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又看了她一會兒,小聲問道:“妹子,你答應還是不答應,或者又有個更好的解決法子,今天總得給我個話吧?要不我和你哥今天不就又白跑一趟?眼看著他們單位裏的集資款繳納日期剩下幾天了,我們也急啊……”說著就用手去抹眼睛。
段連銳老婆梗著脖子仰起臉,也沒去理她,隻問他哥:“媽在世的時候說的話你都記得,你為什麼不和她?!”
她哥卻板了臉不說話,渾似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