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離開觀音山,漫過楊柳河,把餘輝撒在幹洗店的櫃台上時,傍晚就來臨了。
高春已經回來了,還給高勁鬆捎帶來晚飯,幾個饅頭和一大盆青菜炒肉,還有一隻雞腿。雞腿是她帶孩子去肯德基吃快餐時特意給弟弟買的,她想給弟弟多增加些營養。隻是她並不知道,這東西的營養其實很有限。現在她一邊在櫃台上忙碌著,一邊隨時關注著自己的娃娃一一丈夫晚上有應酬,娃娃隻能她來照看。眼下兩個小家夥們手裏揮舞著舅舅給他們掰的柳枝,咿咿呀呀地在店前的人行道上玩耍得起勁。
高勁鬆已經吃好晚飯,正站在腳地上悶著頭抽煙。
他在等他姐的意見。
就在剛才,他已經把自己離開上河去外麵尋找機會的想法通通告訴了高春。
自打高勁鬆說完,高春就一直沉默地忙著手裏的活。西裝褲已經熨燙好,褲扣也釘上了,她把兩條褲腿仔細地對齊,用別針把收據存單別在褲腳上,從櫃台下拿出一付衣架,將西裝褲對折著塞進衣架,再把衣架掛在店麵中間那一溜打理妥當等著客人來領回的衣物裏。然後她又拿起一件女裝大衣,把它攤在櫃台上來回查驗一番,再比對著貨單取出早先從這件衣服上摘下來的一小包扣子,拿過針線,準備把扣子重新縫上。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高勁鬆一直沒有再開口。
她也不想說話。
弟的話讓她既傷感又憂愁。她傷感的是,弟才拋開拐杖沒幾天,腿腳都沒有徹底好利索,就不得不出門去掙錢。她憂愁的就是他這一次出門。弟的境況和前一回不一樣,前回他去省城時,還有希望重新捧上踢球的飯碗,可這一回是出門去打工,去掙錢來還他身上背負的還也還不完的帳……
每一想到這數目巨大的債務,她就忍不住一個人悄悄地抹眼淚。要是五千八千,或者一萬兩萬,她還能幫補著替他還上,可這是三四十萬呀,她又去哪裏為他湊錢呀!即便她把住的房子還有這間店鋪都搭上,也湊不齊啊!再說,賣了房子,她一家人又住到哪裏去?賣了店鋪,家裏人又吃什麼?丈夫每月的那點工資還不夠他自己使用,隔三岔五地還不時要從她手裏拿錢。
要不,就象當初丈夫去電信局停掉店鋪裏電話時對她說的那樣,沒了電話自然就斷了聯係,既然斷了聯係,借錢的人自然就斷了想頭,這些錢當然也可以不用還上。
她為自己心底裏冒出的醜陋念頭而感到羞愧,但是她又不能不做作賴帳的打算。錢太多了……
可她知道這念頭也就隻能在自己心頭想想而已,她和丈夫都沒臉麵和弟弟提出來。這想法能不能實現且兩說,弟弟硬氣的秉性也注定教這事行不通!他不可能讓自己背著“欠錢不還”的壞名聲在世間活人!
然而要想真正地把帳都還上,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弟弟就得吃苦掙命,這教她這當姐姐的怎麼安心?他才二十二歲呀,連朋友都沒談過一回,就背上如此沉重的負擔,他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想著想著,她就忍不住用手去抹眼角的淚花。
把手裏的女大衣掛好後,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平靜了一些,於是思量著開口對弟弟說道:“你的傷才好利索,大夫交代,要多修養些日子。”
“腿腳都沒有問題。”高勁鬆說著話還把左腿來回屈伸幾下。他的傷已經好了,每天早晨慢跑時,他能察覺到腿腳上的力量正在恢複和凝聚。他現在已經可以一氣慢跑上觀音山半山腰的觀景台,然後還能慢慢地跑回來。“再說,我這回出門不是去踢球,要是平常走路的話,也沒有多少影響。”
眼看這個理由勸說不了弟弟,高春隻好換過話題:“你也不要為錢的事情太焦慮。人家既然願意把錢借給咱們,就說明這錢在別人手裏一時派不上用場。再說,我和你姐夫也不能讓你一個人為這事犯愁腸,也在替你想辦法……上一回和你說的這幹洗店的事情,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他也讚同哩。”
高勁鬆“吱吱”地抽著紙煙,等高春把話說完,他就馬上再一次表明自己的立場,說:“我不要。”
“……不是說把幹洗店給你,是咱們一起……”
“那也不行!”高勁鬆截斷他姐的話。他掐滅煙蒂上的火頭,把它扔到牆角的簸箕裏。店鋪他不能要,哪怕是一半的店鋪也不行,這事沒得商量!幹洗店的生意再好也有個限度,賺的錢刨開店裏家裏的各種花消,餘下的並不太多,根本不敢指望它去償還自己的債務;再說大姐去年為他住院看病拉下的饑荒,也需要填補;而且,兩個小外甥說話就到上學讀書的年齡,這又是一筆大開銷。何況他根本就不相信他姐和姐夫商量過分店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