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與酒(1 / 3)

新曆十八年,正月二十五,已是立春後的第十九天,去年一整個冬天未見的雪,忽然降臨人間,紛紛揚揚,如同漫天飄著鵝毛。

就在下雪之前的半個時辰,陸姝給自己溫了半壺酒,一小杯一小杯地獨酌,喝得微醺,臉上微紅,然後伸了一個懶腰,念道:“看花要看半開,飲酒要飲半醉,餘生足矣。”

此話剛好被從門口經過的老奶奶聽到。老奶奶停下來說道:“年紀輕輕的,怎麼就餘生了?”

微醺的陸姝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扶著門框說道:“奶奶,我是一條魚,說的是‘魚生’,不是‘餘生’。”

老奶奶連連搖頭,顫顫巍巍離去,邊走邊說:“喝多了酒就說酒話。我年輕的時候喝多了還以為自己是小仙女下凡呢。”

陸姝知道這位老奶奶不是小仙女下凡,而是小狐狸變成的。她模模糊糊看到老奶奶身後長著一條掃帚那麼大的尾巴,它努力地蜷縮著,生怕被人看到。

清醒的時候,陸姝是看不到她的尾巴的,唯有微醺的時候能看到她的破綻。

難怪鎮上那個書生說“活在人間,最好的狀態,大概就是半醉半醒。太清醒會淒涼,太沉醉會迷惘”。

半醉半醒,才能看清人間世相。

陸姝心中輕歎,做一隻山林間自在的狐狸有什麼不好,非得做一個夾緊尾巴做人的人。

老奶奶就住在這座無名山的半山腰,陸姝住在山腳下。老奶奶每天都要從陸姝門前過去,然後過來。

老奶奶自稱姓白。陸姝一聽就要發笑。

天下修煉成人的狐狸都自稱姓白。狐狸都說得煞有介事,聽的人早已心知肚明。

因此,陸姝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想著以後該姓什麼。後來,她決定姓陸。自己本是魚,離不開水的,偏偏姓了陸,這種反差應該能掩飾身份。

認識老奶奶之後,她回想自己取名的緣由,忽然心有餘悸。

不會天下修煉成人的魚都自稱姓陸吧?

可惜她還沒有遇到過其他修煉成人的魚,無法驗證這一猜想。

也可能遇到過,但人人都有防備之心,不會輕易表明身份,或許就因此錯過了。

暈暈乎乎的陸姝看著老奶奶的背影,想了許多。

老奶奶消失之後,陸姝回到房中,背對香床,然後往後一倒,仰躺在床上。雖然後腦勺磕得響亮,但愜意極了。

蒙矓之中,她聽到一個笑聲,像是看了她的笑話,卻又立即噤了聲。

她立即朝門口和窗口看去。空空蕩蕩。

該是幻覺吧。她心想。

一陣睡意襲來,她想就此睡去,忽然想起魚死之後才肚皮朝天的,頓時心中一慌,連忙翻了一個身,趴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在夢裏,她又回到了魚遊水中的時候。她跟著其他魚兒在激流中穿梭爭渡,無比暢快。

渡過激流之後,水緩了許多。她在水中抬頭一看,看到了一棵開滿梨花的樹,樹下坐著一位持卷閱讀的書生。書生眉頭緊鎖,像是遇到了解不開的謎。

書生的襟帶一端落在水中,隨著水流遊來遊去,仿佛有了生命。

她忍不住去啄那襟帶。

她是羨慕人的,愛屋及烏也羨慕人身上的衣服。如果自己有人身,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

沒想到她的動作打擾了那位書生。

書生將目光從字裏行間挪開,轉而低頭看著這條啄他衣襟的有趣的魚。

她感覺書生正在看她,從水中抬頭一看,剛好撞上了書生的目光。她忽然心慌意亂,往水深處鑽。

這時,她聽到岸上的書生惋惜地說道:“我又不會捉你,你跑什麼呢?”

她並不怕人捉,如果能被人輕易捉住的話,她也修不到人身。可是她也不明白怎麼忽然間就慌亂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從水深處往上浮。到了剛才的地方,她發現書生已經不見了。一陣風起,樹上的梨花紛紛落下,如同冬天的雪。

她感到有些冷,哆嗦了一下,就從睡夢中醒來了。

往外麵一看,大雪紛紛揚揚,有的雪花已經從門口窗口飄進來了。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陸姝攏了攏衣服,走到屋簷下,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接在手心的雪花還沒來得及看,她就發現庭院裏的雪地有些不正常。

從窗外到院門口居然有一串人的腳印!

顯然有人趁她醉酒睡著的時候來過這裏!

那串腳印隻有鞋尖朝外的,沒有朝內的。想必那人來的時候也沒曾想今天這個時候會下雪,又因什麼事在這裏耽擱了一會兒,走的時候便留下了這麼醒目的痕跡。

而她喝得暈暈乎乎,全然不知!

陸姝趕緊順著庭院裏的腳印走到了院門口,看到那串腳印一直延伸到了院前的大路上。

大路上的行人多,路上的雪早已被人踏化,變得泥濘。而從她院子裏出來的腳印就如一條躍入水中的魚,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這條大路一直往北,走兩天一夜,便能抵達皇城,皇城名為落陽城。當然,這條路不是通往落陽城的主幹道,路不夠寬也不夠平坦,驛站幾乎沒有。但是有些人為了走捷徑,會從這裏去落陽城。

皇上的八百裏加急常常從這裏經過。陸姝常在夜裏聽到“嗒嗒嗒”的急促的馬蹄聲。

偶爾也會有押解地方官員的囚車從這裏經過,那必定是皇上有意交代的。囚車上的人必定是皇上痛恨的人,走這條路的話,囚車非常顛簸,又沒有什麼補給,到了晚上隻能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受的苦要比走那條主幹道多得多。官員大多過慣了舒適生活,經路上這麼一折騰,很多沒來得及麵聖就死了或者一病不起,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陸姝見腳印找不到了,隻好反身回來。

她又溫了半壺酒,卻沒了心思喝。

這腳印到底是什麼人留下的?

若不是今日忽然下了雪,都沒有辦法知道有人趁她睡著的時候來過。

那人是今日恰巧來的,還是往日裏也來過,但是她沒有發現?

她起身去各個房間仔細檢查了一遍,東西未丟一件。她仔細想了想,以前也不曾丟失過什麼。

思來想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她斟了一小杯酒要喝的時候,外麵響起了腳踏雪地發出的“嘎吱嘎吱”聲。

她心想,莫非那個人知道行蹤暴露了,於是回來自首了?

她放下小酒杯,欠身往門外探看。

一個一襲黑衣、頭戴鬥笠的人已經進了院門,走到庭院了。

那是她認識了兩三年的老相識。雖然她還不知道這位老相識的名字。

這位老相識是隻貓,在人間已經有三百多年了,尚未修得人身。目前寄居在無名山另一邊的一戶王姓人家裏。

是的。用老相識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寄居”。它還沒有人身,不能自立門戶,免得被人識破。而且混跡人群之中,多多少少能沾染些人的靈氣,有助於修煉人身。

而陸姝覺得,這樣多多少少也會沾染些人的習氣,損耗修為,反而不利。

她跟它說過這樣的話。

它不以為然。

“我不是依靠他們,是他們離不開我。我不是他們的附屬,我是他們的主人。他們供我吃,供我住,還要討我開心。若不是看在他們誠心實意伺候我的分兒上,我早離家出走了。”它說。

陸姝便不再相勸,畢竟世間萬物各有各的活法。

老相識的腳步奇輕,要不是今天有雪,陸姝是聽不到腳步聲的。

“又喝酒呢?”老相識看到陸姝正欠身看它,便主動打招呼說道。

陸姝點點頭。

老相識走到門口,將鬥笠脫下,拍了拍上麵的雪,然後放在了門口,接著抖了抖身子,將身上的雪抖下來。

陸姝見它抖身子的時候跟落水的貓抖身上的水一模一樣,忍不住“撲哧”一笑。

它的臉初具人形,但眼睛的瞳孔還是一條縫,鼻子還是濕潤冒熱氣,胡須還是往兩邊撒開的貓胡須。一笑還是貓臉模樣。

它的修為還是太淺,處處都是破綻。

它不以為然,走到桌前,將她斟好的溫酒先喝了。

“真是好酒!”它讚歎道。

“能不能用你的杯子?”陸姝從旁邊又拿出一隻小酒杯來。那是她給它備著的。

“嗬,王家的人都用他們吃飯的碗給我裝貓食的!”它得意而又不滿地說。

“在這裏就得聽我的。”陸姝將拿出的小酒杯塞給它,然後給它斟滿。

它擺擺毛茸茸的手,說道:“不能喝了。回去讓王家人聞到酒味,我可就穿幫了。”

說完,它又問:“你這裏還有蓮子吧,給我吃兩顆。我隻吃蓮子心,蓮子米你還能留著煮粥喝。”

夏秋季的時候,它每次來這裏都找她要苦瓜吃;沒有苦瓜的季節,它每次來都要蓮子心吃。

陸姝喜歡喝蓮子粥,附近池塘裏的荷花結出蓮子之後,她便采蓮回來,將蓮子儲存。

陸姝起身去取了幾顆蓮子來,放在它麵前。

它高興地剝開蓮子,取了中間一點兒綠色的蓮子心,放入嘴裏,頓時苦得它齜牙咧嘴。可它毫不猶豫地又剝開一個,將蓮子心又扔進嘴裏。

“哎,你就這麼喜歡苦味?”陸姝問道。她早就想問了,今天才說出來。

它搖搖頭。

“不喜歡?不喜歡你還吃?”陸姝迷惑地問。

莫非這貓有受虐傾向?這麼一想,她暗自打了一個哆嗦。

“還不是為了盡快修得人身。”它像是受刑一般麵目痛苦地將兩個蓮子心一起吞下。

“吃蓮子心跟修人身有什麼關係?”陸姝茫然問道。

吞下蓮子心之後,它如同剛剛受完刑的犯人一樣稍微放鬆而又萎靡地說道:“三年前我聽到一句在人間流傳頗廣的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茅塞頓開!前幾百年的修行都是走了歪路。原來吃苦中苦,能成人上人!我多吃些苦,不求成為人上人,隻要成為人就行了。”

陸姝一愣。這句話的本意好像不是這樣的。可是見它剛剛吞下兩顆奇苦無比的蓮子心,她不忍心立即戳破,猶豫片刻後點頭說:“也許是的吧……”

可能是嘴裏還有殘留的苦味,它將陸姝給它斟好的酒倒入口中,像漱口一樣在嘴裏咕嘟了幾下,然後咽入肚子裏。

放下酒杯,它已然有些醉意了,捋了捋胡須,揮舞著爪子說道:“你可知道,最近皇城裏出了大事?”

陸姝漫不經心地問道:“什麼大事?”

“皇上心愛的寶物失竊了。”它說道。

陸姝心想,我最心愛的是櫃子裏的衣服,倘若屋裏進了小偷,其他東西被偷走也就罷了,再買就是,要是衣服少了一件,那是必定要去縣衙申冤捉賊的。

雖然衣服也可以再買再做,但衣服跟其他東西是不一樣的。

“那皇上一定很傷心。”陸姝同情地說道。

“嗯。皇上已經下旨,無論如何要將盜走寶物的人捉拿歸案,要將寶物完好無損地找回來。”

陸姝覺得皇上對待寶物跟她對待衣服是一樣的。

“可是你知道嗎,據說那個盜賊逃到我們這裏來了。官兵已經到了山那邊,挨家挨戶搜查呢。你要小心一點兒,說不定那盜賊會躲到你這裏來。睡覺的時候可要把門窗關緊嘍!”

陸姝頓時心中一慌。剛才醉酒睡覺的時候她沒有關門窗。

莫非外麵那些腳印是盜賊留下的?

老相識醉眼迷離,腦袋一歪,趴在了桌子上,緊接著鼾聲響亮。

“酒量真是太小了。”陸姝搖搖頭。

它的修為本來就淺,酒勁一上來,法力便全無。它很快變回了一團貓,蜷縮在桌子上。

陸姝將剩下的酒喝完,然後一邊看外麵的雪,一邊等它醒來。

等到傍晚時分,它還沒有醒過來。

陸姝扯了扯它的尾巴,它沒有一點兒要醒過來的意思。

陸姝心想,它在王家人的眼裏那麼重要,如果天黑了還不回,王家人應該會著急到處找的。

於是,她加了件衣裳,抱起它,想要繞過這座無名山,將它送到那戶養它的人家去。

她本想翻山過去的,但是落了雪的山路濕滑,容易摔跤。再說了,翻山的話必須經過老奶奶住的地方,免不了又要聽老奶奶絮絮叨叨一番。

更何況她聽老相識說過,老奶奶每年都要帶一個年輕男子到半山腰去,隻見有上去的,沒見過下來的。

她還聽人說,有人見老奶奶嘴裏咬得嘎嘣響,便問老奶奶吃的什麼。老奶奶說她吃的豌豆,豌豆沒炒裂,隻能放在嘴裏慢慢磨。那人見老奶奶掉了兩顆豌豆在地上,等老奶奶走後,那人過去撿起來一看,哪裏是豌豆,分明是一塊塊碎骨頭。

那人大概沒見過老奶奶往山上帶年輕男子,所以認為老奶奶有啃骨頭的嗜好。

而陸姝先聽了老相識的話,再聽那人的話,便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因此,她能避開老奶奶的時候就避開,老奶奶經過她這裏的時候能不搭話就不搭話,除了剛喝完酒的時候。

對她來說,偶爾說些平時不敢說的話,就像魚兒偶爾需要吐泡泡一樣,不吐就會憋得難受。

鎮上那個書生酒後喜歡吟詩,她認為那也是說話,也是吐泡泡。

陸姝抱著老相識出了庭院,踏著雪繞著山,往姓王的那戶人家走。

走了不遠,她聽見前麵響起了輕快的馬蹄聲。

轉了一個彎,她就看到了三四匹馬,馬背上有穿著錦衣綢緞的人,那些人的腰間掛著雕花牌。她知道,這些人是朝廷派來捉拿盜賊的。

領頭的那個人長得英俊,臉上卻冷冷的,像被大雪天凍住了一樣麵無表情。他身後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