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與劫(3 / 3)

呆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板一眼道:“沙場斬殺,是為皇上盡忠,嫁娶媒妁,是為父母盡孝。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我是無比羨慕你們這般自在的日子啊,無親無故,也無牽無掛。”

陸姝知道,呆子之所以說“無親無故”,不隻是說那孤山隱士梅妻鶴子無親無故,也是說她那日在縣衙大堂上說自己無親無故。

她沒想到呆子居然會羨慕“無親無故”的人。

老奶奶說道:“軍爺那可就說錯了。孤山的那位隱士死後,有盜墓賊挖開了他的墳墓,隻找到一個端硯和一支玉簪。端硯自然是隱士生前寫詩作畫的物品,可那玉簪顯然不是隱士自己的。可見無親無故的人,不一定無牽無掛。”

陸姝明白,老奶奶順著呆子的話往下說,純粹是為了轉移他在觀月身上的注意力。可是老奶奶對一個孤山上的隱士了解這麼多,她很意外。因此,她從心底裏更加欽佩這位老奶奶。

“是嗎?”呆子不知道他羨慕的隱士身後還有這樣的故事。

陸姝早就聽說過“梅妻鶴子”的典故,知道那位隱士遺世獨立,終身未娶,清高自適,卻也是頭一回聽說他去世時隻帶走了一個生前常用的端硯和一支來曆不明的玉簪。

老奶奶點點頭,邀請道:“要不要進來坐坐?”

呆子道:“多謝,不用了。我來不是小坐的,是來告訴陸小姐,請即刻收拾行李,跟我一起去皇城麵聖。陸小姐不用驚慌,此次麵聖,是因為寶物失竊一案尚未查明。等案件水落石出,我再護送陸小姐回來。”

“即刻?麵聖?”陸姝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呆子有些生氣地看著陸姝,說道:“我聽下人說,縣令大人抓了教書先生之後,你央求衙役重審,說是怕抓錯了人。現在嫌犯要押送去皇城了,你作為證人如果不一起麵聖,他說不定很快就人頭落地!”

陸姝這才明白,原來這呆子見她找過衙役,想如她的意,讓她在皇上麵前陳述緣由,或許可以救章卷一命。

這本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她不能表現出來,免得他懷疑。

“可是……可是我沒做好準備……”陸姝看了看老奶奶,又看了看桌上的貓。

“要做什麼準備?不就幾件換洗衣裳嗎?隨便帶兩身不就好了?”呆子不耐煩地說道。

不就幾件換洗衣裳?你可知道要去的地方是皇城啊!人家去趕集還得選一身好看的衣裳呢。去皇城的話,每件不都得穿上身試一試?這款式,這顏色,這搭配,可都是要費腦力費心思的!這是可以隨便的嗎?陸姝內心裏朝他呐喊不已。

呆子見她站著不動,問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陸姝。

“還有我的貓沒人照顧。”陸姝說道。

“那就一起帶上吧。”呆子一麵說著,一麵走了進來,抓住貓的脖頸,將貓從桌上拎了起來。

他腰間黑氣騰騰的斬妖劍就在觀月眼前晃動。觀月嚇得瑟瑟發抖,任由他拎著,就像拎著一串肉。

“喂喂喂,放開它!它可是我的朋友!”陸姝朝那呆子大喊。

這一喊,從院門口那裏一下子擁進來十多位將士,個個手持長矛短劍,神情緊張,以為陸姝把他們的將軍怎麼了。

令人奇怪的是,將士當中卻還有一個身披袈裟的和尚。

和尚白白淨淨,可是臉上有一條紅色胎記。

陸姝見了那胎記,大吃一驚。那胎記的形狀跟她夢中見到的魚背上的紅色印記一模一樣!

莫非這和尚也是紅鯉魚變化而來?陸姝立即否定了這種猜測。他若是妖,怎入得了佛門?怎會成為和尚?且不說妖能不能迷惑那些高僧的法眼,曆經千劫萬難好不容易修得人身,就是因為羨慕人世種種,最後卻拋棄塵根遁入空門,之前成百上千年的修煉豈不是白費了?豈不是與修煉的目的大相徑庭?

可他臉上的紅色胎記怎麼會是這般模樣?陸姝想不明白。

這紅色胎記在他臉上,竟然不覺得醜陋,反而多了幾分凶煞之氣,讓人望而生畏。

呆子見大群人衝了進來,兩眼一瞪,氣勢洶洶地喝道:“我捉一隻貓而已,你們都進來幹什麼!還怕貓把我撓傷了不成?”

將士們立即收起兵器,灰溜溜地出去。

那和尚出去時,頻頻回頭來看陸姝,看得陸姝心裏發虛。

這和尚不會看出些端倪了吧?陸姝心中忐忑。

呆子看出陸姝有些憂慮,將貓交還給她,寬慰道:“這些人不是來抓你的,是押解嫌犯的。你不用害怕。”

陸姝將貓放回桌上,然後收拾了幾件衣服,再抱起貓,跟著呆子走出了院門口。

老奶奶跟著出來了。

“你不在的時候,我會幫你看著宅院的。”老奶奶說道。

然後,老奶奶小聲道:“路上尤其小心那和尚!”

在前麵的大道上,那和尚騎了一匹黑得發亮的駿馬,似乎比普通將士的身份地位要高許多。

和尚後麵是一輛囚車,章卷手鏈腳銬地被關在裏麵。囚車後麵還有一輛馬車,不知裏麵坐的是什麼人。

陸姝不敢看章卷,畢竟是因為她去衙門報案,他才被抓起來的。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稻草人說那個盜賊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就算不是她,如果要抓嫌犯的話,也應該抓她才是。

但她還是忍不住朝囚車裏多看了一眼。

這一看,便跟章卷的目光遇上了。

章卷朝她微微頷首一笑。

這讓陸姝很是意外。

“上車吧!”呆子在她身旁說道。

陸姝向囚車走了過去。她心裏頓時委屈得不行。

“你往哪兒走呢?”呆子喊道。

陸姝在囚車旁站住了,問那呆子:“你不是叫我上車嗎?”

呆子氣得長噓了一口氣,大聲斥道:“你怎麼這麼笨!你喜歡坐囚車嗎?我讓你坐後麵那輛馬車!”

隨行的將士們忍不住笑了起來。

陸姝既感到溫暖,又覺得尷尬,低了頭趕緊往馬車走去。

上了馬車才知道,這馬車是呆子專門給她準備的,因為馬車裏麵是空的。

鞭子一響,馬車就起程了。

陸姝撥開簾子,看著院子前的老奶奶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傷感了起來。這宅院她住了將近一百年,其間為了避免山那邊的居民懷疑,她離開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又以另外的身份回來了。她舍不得離開這裏。雖然她知道這次去皇城是給章卷做證人,過幾天就會回來,但她有種將要離開很久的感覺。

她想起了一首樂府詩,詩中的話是:“枯魚過河泣,何時悔複及!作書與魴,相教慎出入。”大意是,一條枯魚過河時,不禁傷心痛哭,悲歎現在後悔已來不及了。來不及也想寫封書信給那鯿魚和鰱魚夥伴們,你們相互告誡無論外出還是歸來都要謹慎小心,千萬不可粗心大意,不然就會像我這樣回不來了。

第一次看到這首樂府詩的時候,她就淚流滿麵。她本就是魚,對這首樂府詩感觸尤其深。在還沒有修成人身的時候,好多夥伴離開之後再沒有回來。

而這次自己要去皇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正在她傷感擔憂的時候,外麵的呆子正在和身邊幾位將士說話,她一聽就差點兒笑出聲來。

一位將士問:“將軍,這是什麼山?”

呆子回答說:“無名山。”

“哦,原來沒有名字。”幾位將士領悟地點頭。

“這就是無名山。”

“我知道了,將軍。這就是沒有名字的山。”

“你們……”將軍舉起手,又無奈放下。

“不如將軍給它取個名吧。”

“我說了,它就叫無名山!”

“好!以後就叫它無名山!”

呆子似乎感覺到陸姝在看他,側過頭來,果然看見她正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一報還一報,看來這話不假。陸姝開心地想。

呆子瞪了她一眼,冷冰冰道:“你笑什麼?”話剛說完,他就似乎想起了那天傍晚跟她的對話,凶狠的眼神瞬間收了回去。

陸姝終於忍不住伏在窗上笑出聲來。

走在前麵的幾位將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幾位將士應該就是那晚跟呆子一起抓捕盜賊的。他們礙於將軍的威嚴,先前不敢笑,此時聽到陸姝的笑聲,被引得憋不住了。

呆子驅馬到馬車前來,咬牙威脅道:“你再笑的話,我就讓你去前麵的車上坐到皇城。”

陸姝立即止住笑,將簾子放了下來,然後在車內笑得合不攏嘴。

那貓不懂她為什麼要笑,斜了她一眼,表示無趣得很,然後從她身邊走開,到另一個角落裏蜷著了,擺出一副“離你這種無聊的人遠一點兒”的姿態。

“喂,觀月,你什麼意思?”陸姝對那隻貓喊道。

貓理都不理她。

“那好吧,這樣的話,你就別跟我坐馬車上了,你下去,跟著馬車走到落陽城。”陸姝沒好氣地說道。

那貓立即起身,回到陸姝身邊躺下,腦袋拚命往她腳上蹭。

“勢利鬼!”她用腳輕輕將它推開。

它立即又挨過來。

路不是很平,馬車搖搖晃晃,搖得她和貓都想睡覺了。

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一睡著,她又做夢了,夢見自己是一條魚,在水裏遊來遊去,又看到了在梨花樹下的書生。這一次,她有意往樹上看,竟然果真看到了一隻鳥棲息在樹枝上!

她努力擺動尾巴,想引起那隻鳥的注意,卻引起了那書生的注意。

那書生低下頭來,說了一句讓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你醒醒!”

她在水裏盯著書生,水麵的波紋讓他的影子變得夢幻一般。

“你醒醒!你醒醒!”書生喊道。

我不就是醒著的嗎?她心想。

書生的手朝水裏伸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要逃,可是尾巴擺得再快,似乎都遊不動。

書生的手一碰到她,她就驚醒過來了。

作為一條魚,最怕的是被人捉住。

眼前的書生變成了那個呆子。她的胳膊被他抓住,就像夢裏一樣。

“你幹什麼?”陸姝急忙一扭身,甩開他的手。

四周比她睡著之前暗了許多。

呆子收回了手,說道:“你剛才一甩,好像一條魚從我手裏溜走了似的。”

陸姝心中暗驚。

“你……你……你進來幹什麼?”陸姝問道。

“我來叫你下車吃點兒東西。你不餓嗎?”呆子問道。

“不餓。”剛說完,她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

“真的不餓?”呆子冷冰冰地問道。

“我餓不餓我自己還不知道啊?”她強嘴道。

“好吧。那我們先吃了。”呆子轉身往外走。

陸姝捂著肚子看了一圈,看到那隻貓正蹲在一隻小碗旁邊歡快地吃貓食。那貓食應該是呆子上車的時候帶來的。

你這個叛徒!我還沒吃你倒先吃上了!陸姝在心裏狠狠地罵這隻饕餮不已的貓。

呆子跳下了車,忽然回過頭來,對陸姝淡淡地說道:“你睡覺的樣子還蠻可愛的。”

“啊?”

“你睡著的時候眼睛還是張開的。”

“是……是……是嗎?”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沒人告訴過她,她也不可能看到睡著的自己。

不過,絕大部分魚睡覺的時候確實是不會閉上眼睛的。糟糕,他不會發現了我的破綻吧?陸姝心裏沒有底。

“你不知道嗎?”呆子問道。

“我……怎麼會知道?”陸姝說道。

呆子說道:“跟條死魚一樣。”

陸姝急了:“魚就魚,什麼叫死魚一樣!”

“活魚會動啊,一動不動,又睜著眼睛的,不就是死魚嗎?”呆子很認真地跟她解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