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與劫(2 / 3)

“奶奶幫幫忙,我感覺我的酒壞了,您幫我嚐一嚐看。”陸姝道。

老奶奶這才接了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咂嘴道:“酒是好的呀,跟你以前喝的沒什麼兩樣。”

“為什麼我覺得酒味淡了?”陸姝疑惑道。她又嚐了一口,還是感覺淡淡的。

“食之無味?”老奶奶問道。

“是啊。”

“完了,完了。你這小妮子動了情。”老奶奶憐惜地看著她。

“動了情?”陸姝聽不懂她說什麼。

“人一旦動了情,喝茶茶無味,喝酒酒無味。你得了人身,也該有人的七情六欲了。這也是劫,情劫。”老奶奶說道。

“情劫?”

“是啊。看來你命中注定的人一出現,這劫難就來了。”

“可是我還不知道誰是命中注定的人。”

“既然是命中注定,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是躲不過逃不脫的。你又何必知道。”

“那……那我該怎麼辦?”每次天劫來臨之前,她會像其他修煉者一樣找個避身之所。可是這個情劫該往哪裏躲呢?

老奶奶想了想,說道:“離開這裏,去落陽城吧。”

“去落陽城?”

“是啊。那天你見到的人,無論那位將軍,還是那位教書先生,都去了落陽城。我想你命中注定的人就在他們兩者之間。你的情劫因他們而起,自然要找他們了結。”

“在他們兩人之間?天哪,一個呆,一個迂,我能都不選嗎?”陸姝問道。

在那位將軍把無名山取名為無名山的時候,她就對他沒了任何好感。

而那位教書先生,原本是有點兒好感的,可是他承認下雪那天是他偷偷摸摸溜進她的庭院後,那點兒好感便蕩然無存。要不是她去報的案,倘若是別人錯把他抓了起來,她才不會管這糊塗官判的糊塗案。

老奶奶溫和地說道:“姑娘,人世間呀,其他東西都可由你選或者不選,走不走這條路,理不理這個人,進不進這座山,你都可以選擇。唯獨這情啊,由不得你,明明是你不喜歡的人,漸漸卻喜歡了起來,明明是你不該喜歡的人,偏偏就鬼迷心竅。你在心裏千萬遍告訴自己,千萬不要與他有任何牽連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的心已經不在你這裏了。你挨著他,不論幸福還是痛苦,你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完整的人。你若離了他,不論海角還是天涯,你感覺心的地方已經空了,你還活著,但是就像一棵樹,春綠冬枯,就像一條河,雨漲旱退。你還活著,但生活已經與你無關。”

“奶奶,你說得太嚇人了。可是我在見到他們倆之前過得自由自在啊,從未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樹一條河。”陸姝將信將疑。

老奶奶道:“你是魚身,經曆天劫,脫胎換骨,終於得了人身;你是人身,經曆情劫,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

“那我躲還不行嗎?”

“命中注定,躲是躲不掉的。四月的風一吹,桃花就要落了。你說,桃花能一直不落嗎?”

“這麼說來,我非得去落陽城不可了?”陸姝瞪著眼睛問道。

“不是非去不可,是時機已到,你該去了。你不問我,你也會去落陽城。”老奶奶說道。

陸姝覺得老奶奶說得對。其實在從稻草人那裏回來的路上,她就決定要去落陽城,要將章卷救出來。

她要救他,不是為了別的,隻是為了讓自己安心而已。

陸姝對老奶奶佩服不已,覺得她已經看穿了世間萬物的規律。

“奶奶,您可真厲害!看得好通透!”陸姝由衷地讚歎道。

老奶奶微笑道:“姑娘,你這話可就說錯了,奶奶我一點兒也不通透。我隻是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您的意思是您已經經曆過同樣的劫難?”陸姝問道。

“借一句唱戲人常說的話: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你所經曆的和即將經曆的悲歡離合,以前都有人經曆過,以後還有人要經曆。我隻是在你之前而已。”老奶奶臉上的笑容淡了。她主動提起桌上的酒壺,倒了一小杯,一飲而盡。

“您也去過落陽城?”陸姝問道。

“我有我的落陽城。現在它已經不存在了。”老奶奶放下酒杯。她的眼睛裏似乎點亮了一盞燈,隨即又被吹滅。

陸姝伸出手,按在了老奶奶那雙蒼老的手上。

“我現在就是這無名山的一棵樹,山腳下的一條河。我是離不開這裏了,但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落陽城,你需要一個伴兒。”老奶奶說。

陸姝的眼眶一熱。她以前對老奶奶不冷不熱,仿佛一個陌生人。老奶奶卻對她如此關愛,仿佛一個親人。

“不,我一個人就可以,我自由自在慣了。”陸姝撫摸老奶奶手背上的皺紋,仿佛撫摸的是一棵樹。

“外麵的世界可沒有這裏安寧。你在這裏懶散慣了,有人進了庭院你都不知不覺。如果你到了落陽城還這樣,很快就會被人識破身份。”

陸姝自知警惕意識不夠,去落陽城確實有些風險。

“可是……誰會跟我一起去呢?”陸姝問道。

“那隻修煉的貓啊。它可以陪你一起去。它在山那邊的人家裏住了那麼多年,從未暴露過。如果有它陪你,我就放心了。”

原來老奶奶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一切。她卻因為微醺時看到了老奶奶的尾巴而暗自得意。想到這裏,她心裏愧疚不已。

“它潛伏這麼多年,一心想早日修煉成人,怎麼會陪我去落陽城?”

老奶奶道:“等它來了,我自然有辦法讓它答應。”

陸姝道:“奶奶,我知道您是為我好,但您千萬別為難它。它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不去。”

老奶奶道:“它自然是不願意去的,但是我能讓它願意去。”

“它常來找我討蓮子心吃。可是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來。”

老奶奶忽然離開座位,趴在了地上。

“奶奶,您這是怎麼了?”陸姝驚訝地問道。

老奶奶趴在地上說道:“它待會兒就會來,我看看它走到哪裏了。”

陸姝這才明白,她是狐狸,能用耳朵貼在地麵聽到遠處的腳步聲。

“它快來了。對了,你說它常找你討蓮子心吃?它上火了嗎?”老奶奶問道。

陸姝忍俊不禁,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說法講給老奶奶聽了。

老奶奶聽了笑得渾身亂顫。

不一會兒,果然老相識從院門口進來了。它機靈得很,見陸姝屋裏還有一位老奶奶,便沒有化身成人,而是以貓的形態走進來的。

等它進了屋,陸姝對它說道:“你就別裝了,這位老奶奶早就知道你和我了。”

老相識便從地上站了起來。

陸姝將要去落陽城的想法說給老相識聽了,然後問它願不願意一起去。

老相識果然不願意去。

老奶奶道:“如果你去的話,我可以跟你做個交換,讓你少修煉五百年,一下子就得人身。”

老相識好歹也是活了三百多年的怪物,雖然沒有像陸姝那樣見過老奶奶的狐狸尾巴,但能感覺到老奶奶非同尋常。它聽了老奶奶的話,頓時兩眼一亮,問道:“五百年修為?我得吃多少苦瓜和蓮子心哪!”

陸姝忍不住“撲哧”一笑。

“那就是願意交換嘍?”老奶奶笑著問道。

老相識連忙先向陸姝解釋說:“不是我不仗義,你想想,落陽城是什麼地方?皇城啊!皇城是什麼地方?真龍天子住的地方!還有各路高人!我這三百年修為的小妖怪,哪敢貿然前往?那就是耗子逗貓玩——找死啊。但是如果我有八百年修為,那就不一樣了。”然後它問老奶奶,“可是……怎麼交換?”

老奶奶道:“我把我的尾巴給你,你把你的尾巴給我。這樣,你就能得到我五百年的修為。”

陸姝沒有任何責怪老相識的意思。她明白,一個還沒有修得人身的妖怪去魚龍混雜的落陽城的話,確實有些貿然。別說互相照應了,恐怕她還得處處照應它。而她自己都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可是我是貓呀,接一條狐狸尾巴,似乎不太雅觀。”它猶豫地回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後。

老奶奶道:“狐狸還是貓,都是外在皮相,一副空皮囊。有了足夠的修為,想變化成什麼就變化成什麼,何必拘泥於虛幻模樣?”

老相識聽了大喜,捋了捋胡須說道:“您說的極是!有了八百年修為,想變什麼樣就變什麼樣,我把狐狸尾巴變成貓尾巴就是了!”

老奶奶又警告它:“變化是要靠法力維持的。你到了落陽城,還是要時時小心,萬一法力受了限製,被人看到你是貓身狐狸尾巴,那就糟糕了!”

老相識道:“您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

於是,老奶奶與它去了屏風後麵,換了尾巴。

從屏風後麵出來,老奶奶又說道:“你還得取個名字。就叫觀月吧。”

“觀月?”老相識愣了愣。

陸姝有些擔憂,說道:“民間傳說隻要看見貓拜月,就立即殺掉,不然會變成妖魔。取這個名字太冒險了吧?”

老奶奶道:“正是因為別人都這麼想,才要取這個名字。人間有句話叫作‘欲蓋彌彰’,越是掩飾,越引起懷疑。我們幹脆這麼叫了,他們反而覺得不可能。”

老相識小聲道:“真是比狐狸還狡猾……”

陸姝聽得心驚膽戰。我生在水中,才故意取了“陸”字,這算不算欲蓋彌彰呢?會不會一去落陽城就被發現?

老相識欣喜道:“我終於有名字了!為了慶祝我有了名字,一起喝一杯吧!”

陸姝見有三人喝酒,便溫了一壺,分而飲之。

酒至半酣,院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凶巴巴的聲音:“請問,這是陸小姐家嗎?”

陸姝眼睛迷迷瞪瞪地往院門口看去,隻見那呆子身披鎧甲,腰間仗劍,挺拔地站在那裏,如同民間貼在門口的門神一般威風凜凜。他腰間那把劍被團團黑氣纏繞,詭異得很。

即使酒意未消,陸姝也能認出那把黑氣纏繞的劍,那是一把斬妖劍。

纏繞劍身的黑氣是被斬殺的妖怪留下的怨念。那些被斬於此劍下的妖怪怨念極深,它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所修為,遊離於六道輪回,卻被此劍奪去所有,前功盡棄。因此,它們不肯從劍身上離去,永遠纏繞著,憤怒著。

陸姝見了那斬妖劍,嚇了一跳,忘了回應他。

他見沒有人回答,便從院門口直闖了過來。

陸姝心想,莫非那日在縣衙上我露出了什麼破綻,讓他看出我是異類來了?而今他要用腰間的劍斬殺我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稍作鎮定,起身往門口迎了過去。

那呆子已經走到了門口,見陸姝迎了過來,作揖道:“原來陸小姐在家!冒失了!”

聽呆子這麼說,陸姝心中稍安。他應該還沒有發現破綻。

呆子吸了吸鼻子,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問道:“喝酒呢?”

陸姝忙回答道:“和兩位老友小聚。”

呆子探頭往屋裏看了看,笑道:“兩位?我怎麼隻看到一位?”

陸姝回頭一看,老奶奶還端坐在那裏,鎮定自若,觀月卻已化作原形,變成了貓蜷縮在桌子上。老奶奶畢竟是老狐狸,能做到臨危不懼。而觀月剛剛獲得老奶奶的五百年修為,大概還沒有適應過來,它害怕這呆子的劍,為了不露出破綻,就幹脆變成原形了。

這下倒好,陸姝一下就說漏嘴了。

她緊張得不行。

觀月似乎意識到了錯誤,卻來不及重新變成人身,隻好對著陸姝“喵嗚”地叫了一聲。

呆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略為欣賞地看著陸姝,說道:“原來它也是你的老友!我聽說以前有位隱士隱居在杭州孤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終身不娶。我頗為羨慕。沒想到這無名山的你以貓為友。”

真難看到他笑一次。陸姝心想。

老奶奶站了起來,給呆子施禮,接話說道:“不想馳騁沙場的軍爺竟然羨慕隱居孤山的恬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