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果然是好地方,連酒都比其他地方的好。”陸姝閉上眼睛,享受地說道。
“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的地方。”觀月化為人形,也分了一杯溫好的酒。他確實比之前模樣好了許多,白白淨淨的,跟養尊處優的地主一樣。他握酒杯的手指微微蹺起,看起來有些娘氣,可能是因為尾巴是老奶奶給的。
“是啊。太不自由了,活像被人養在魚缸裏的魚。”陸姝略為幽怨地說道。
觀月道:“皇上不會把我們忘了吧?他宮裏寶物那麼多,丟一兩件當時可能生氣,過一段時間或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不管了!”
他們倆邊喝邊聊,酒意稍多,便將擔憂和不快暫且放在了一邊。
不多久,月亮出來了,月光灑進院子裏。
“跟雪一樣啊。”半醉的陸姝看著月光感歎道。
陸姝話音剛落,外麵的街道上便傳來了犬吠聲。又莫名其妙起了一陣風,吹得院子裏的樹葉沙沙作響。
觀月略慌,說道:“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陸姝問道:“什麼意思?”
觀月道:“月光如雪,又起了風,外麵有犬吠。我感覺有什麼人正在朝我們這邊走來。”
“這風馬牛不相及。”陸姝不以為然。
觀月還是慌張,說道:“我這麼多年沒有被王家人發現,就是依靠我的直覺。”
說完,他往地上一趴,變回貓的模樣,又打了一個酒嗝。
陸姝不太相信觀月的話,但還是側耳傾聽外麵的聲音。很快,她就聽到了叩門環的聲音。
她坐在原地,不去開門,心想或許外麵的人叩一會兒就會走。
可是門環一直在叩。
她又擔心是皇宮裏的人來傳她問話,或是那呆子差來的人。
猶豫了一會兒,她起身出去,到了院門後麵,靠近門縫向外麵問道:“什麼人?”
外麵一個仿佛被捏住了脖子一般的聲音沙啞地回答道:“路過的。”
陸姝聽那聲音便十分不舒服。
“有什麼事嗎?”
外麵的聲音回答:“借點兒東西。”
陸姝覺得奇怪,這麼晚了還借什麼東西?
於是她問道:“借什麼?”
外麵的聲音回答:“我吃東西塞了牙縫,找你借根魚刺挑牙。”
陸姝大吃一驚,看來外麵的人知道她的身份了。
皇城果然水深,一來就被識破了身份。對於陸姝來說,人世間跟水底裏沒有什麼區別,無非是深水區和淺水區而已。水深則魚龍混雜,處處有難以預料的危險;水淺則避凶趨吉,遠離江湖過安穩恬靜的日子。當初選擇居住在無名山,就是出於這個考慮。
誠如觀月所說,有好的地方就有不好。水深處如人間官場,爾虞我詐,鉤心鬥角,卻人人趨之若鶩,十年寒窗。水淺處如世外桃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人間罕見。
人間有誤傳,說是荒山僻野人氣少,故而多鬼怪;街頭鬧市人氣多,故而少鬼怪。
實則不然。越是人多的地方,鬼怪越多。不過它們藏得更深而已。這也是學了人世間的哲學——大隱隱於市。
人大多自以為是,不管事實是怎樣的,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這樣的人陸姝也見多了。
老奶奶正是因為知道皇城水深,才給觀月尾巴,讓他來給陸姝做伴。
老奶奶在人世間已不知多少年,深知皇城裏的鬼怪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厲害得多。就如皇城裏的官員比其他地方多得多,精得多。
陸姝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大半夜來敲門的,必定不是普通人,而是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隻有修為比她高出很多的怪物,才能在短時間裏識破她。
不僅僅是識破,門外的怪物還知道她是由魚修煉而來,不然就不會說出“借根魚刺挑牙”的話。
而她還不知道門外的怪物到底是什麼來曆。
為了探探虛實,她將門閂扣緊,然後問道:“請問你吃的什麼塞了牙?”
外麵回答:“吃的人腦。”
陸姝記得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捉過一種叫作“蝹”的怪物,說這種怪物專食人腦。莫非門外的就是蝹?
於是,她對著外麵說道:“我這裏沒有魚刺。院子裏倒是有棵柏樹,我從東南邊摘一根枝給你剔牙?”
外麵沒有回答。
陸姝將耳朵貼在門後仔細聆聽,隻聽到陣陣風聲。
“要的話,我現在去摘一枝給你。”陸姝對著外麵喊道。
外麵還是沒有聲音。
陸姝打開門來,外麵空空蕩蕩。
陸姝關上門,回到屋裏。
觀月問道:“走了?”
“走了。”陸姝坐了下來,拿起酒杯要喝,可是酒杯涼了,於是放了下來,“真是奇怪。”
觀月問道:“奇怪什麼?”
“剛才敲門的居然是蝹。”陸姝說道。
“蝹?在來皇城的路上,那和尚不是捉過一個嗎?”觀月想了想,說道,“難道是他放出來的?”
陸姝道:“蝹是在地下吃死人腦的怪物,皇城雖大,但皇城內沒有墳墓,它不會跑到皇城裏來找東西吃。”
“那就是他放出來的了!他已經懷疑到我們了!放出蝹來試探我們。”觀月驚恐地說。
“都怪我,來的路上露出太多破綻。”陸姝自責不已。
“也虧得你聰明,院子裏沒有柏樹,你用柏樹嚇走了它。不用擔心,隻要教書先生的案子一審完,我們就立即離開這裏。”觀月寬慰道。
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來傳喚陸姝進宮麵聖。
陸姝竊喜,皇上終於想起要辦這個案子了!
前來傳喚的人再三交代,進了皇宮之後切記不可亂看,更不能看皇上一眼,除非皇上叫抬起頭。
陸姝心想,這不跟縣衙一個規矩嗎?
可是到了皇宮門口,有個人拿了一條絲巾,將她的眼睛蒙了起來。
“皇上有旨意,不讓她看見聖駕。”蒙她眼睛的人向領她進來的人解釋道。
領她進來的人嘟囔道:“頭次見蒙了眼麵聖的。”
陸姝覺得這皇上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不看就不看唄,非得蒙了人的眼睛。難怪那呆子說他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不過皇上能讓下麵的人去抓一個不知道盜走了什麼寶物、不知道什麼長相的盜賊,蒙眼睛麵聖這件事就顯得太普通了。
眼睛蒙上之後,陸姝好幾次在上台階的時候撞了腳指頭。好在有人扶著她引路,才不至於絆倒摔跤。
不知道上了多少台階,她終於感覺到腳底下平坦了許多,微微沁涼。這讓她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還是魚的時候,水底下常常是沁涼沁涼的。
她原以為身在皇宮會讓自己惶恐,沒想到來了這裏反而有莫名的熟悉感。
“跪下吧。”領她來的人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就走了。
她跪了下來,四周一片安靜。似遠似近處有計時的滴漏聲音,襯托得這裏更顯安靜。
她等著人問她話,可是等了許久,並沒有人聲響起。
她不敢起來,也不敢將眼睛上的紗布取下。
又過了許久,滴漏聲忽然沒有了。
她朝之前聲音傳來的方向側了一下頭,以為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
滴漏聲確實沒有了。
“如果滴漏不再響,時間就此停住,該有多好。”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陸姝知道,從她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這裏,在滴漏旁與她靜默了同樣長的時間。
審案問話是這樣的嗎?陸姝深感意外。
從聲音聽起來,皇上比她想象的要年輕許多。
“這樣的話,很多記憶就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遺忘。”他繼續說道。
陸姝這才意識到,滴漏必然是被皇上用手接住了,所以滴漏的聲音忽然中斷。
這皇上可真是呆,接住了滴漏的水,就能讓時間停止嗎?那我一動不動,時間還停止了呢!
不一會兒,滴漏聲又響起。任憑他的手有多大,最後水還是會溢出來的。
因為皇上說的話跟寶物失盜案無關,陸姝不知該如何應答,於是保持靜默。
皇上見她不說話,輕歎一聲。然後陸姝聽到他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往她正前方而去。皇上應該是歸於正座了。
“抬起頭來。”皇上說道,語氣變得威嚴。
陸姝便抬起頭。因為蒙著絲巾,她看不到皇上。
皇上半天又沒了聲音。
但她能感覺到皇上正在看她。他叫她抬起頭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可是被皇上看了這麼久,她還是心生不快。
我又不是什麼古董寶物,看我這麼久幹什麼?她心中嘀咕抱怨。
良久,皇上終於又說話了:“來皇城這幾日,住得可安好?”
陸姝連忙回答道:“安好。可皇城雖好,民女還是盼著早些回無名山。”
“無名山有什麼好?”皇上問道。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皇城裏像籠中鳥,池中魚。”
皇上略為生氣道:“你在無名山,也常常足不出戶,怎麼那裏待得,皇城就待不得呢?”
陸姝驚訝,皇上怎麼知道我平時懶得出門?轉而一想,可能皇上之前雖未召見,卻從呆子或者和尚那裏了解了大概案情,順便調查了她的情況。
於是,陸姝回答道:“民女身在無名山,常常懶於梳妝,懶於出門,但想去哪裏的時候便去哪裏。在皇城裏,也天天飲酒,足不出戶,似乎與以前並無不同,但不想也不敢出去。雖然同樣有宅院,同樣有酒,有清晨日落,但在這想與不想之間,天差地別。”
皇上大笑,大殿裏回蕩著他的笑聲。
笑聲漸止,皇上道:“來人。把她送回去。”
陸姝一愣。案件還沒有提一句,怎麼就要把我送回去?
直到被人拖出了皇宮,她還沒想明白這次皇上為什麼要召見她。
到了宮外,一人將她眼睛上的絲巾解下。
她頓時覺得陽光晃眼,眼淚都出來了。
等眼睛稍稍適應,她才看到送她出來的人不是原來的人了,而是一位公公。
公公道:“你還不熟悉皇城,皇上有旨意,命我再帶你回去。”
陸姝對皇上的印象又好了幾分。這皇上雖然莫名其妙,但對布衣平民還能照顧周全。
公公領著她沒走幾步,前麵就來了一個穿著華貴的老婦人,身後跟著兩個年輕的婢女。老婦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走路昂著頭,活像一隻大公雞。
“站住!”老婦人喝了一聲。
公公施禮,叫了聲“張媽媽”。
“這就是皇上召見的那位姑娘?”老婦人凶巴巴地問道。
“民女陸姝……”
老婦人揚起手給了陸姝一巴掌:“誰叫你回話了?”
老婦人打了她一耳光還不算,舉起手來又要打。公公急忙拉住老婦人的手,央求道:“張媽媽,使不得!使不得!她是皇上的人!”
“什麼皇上的人,不過是盜賊的同夥!”然後老婦人兩眼上下打量著陸姝,說道,“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分明是想魅惑皇上!擾亂朝綱!”
陸姝本被她一耳光打得腦袋嗡嗡作響,又聽到她說什麼魅惑皇上,更是糊裏糊塗。明明自己是被那呆子帶到皇城來的,剛剛進皇宮還被蒙上眼睛,怎麼就魅惑皇上了?怎麼就擾亂朝綱了?
老婦人身後的兩個婢女見了陸姝,驚訝得張開了嘴,其中一個將手指放進嘴裏咬住,仿佛見了鬼一般。
“這……這不是遠黛嗎?”其中一個婢女對另一個婢女說道。
“她不是……死了嗎?”被問的婢女說道。
陸姝臉上還火辣辣地疼,心裏卻一驚。自己居然被她們認為是死了的人。
每一個修煉成人的妖怪,都有一個長得特別像的人,幾乎惟妙惟肖。這是因為妖怪修煉成人的時候,本沒有人的相貌,隻能“依葫蘆畫瓢”,找到一個選定的人,按照那個人的模樣修得人的模樣。
因此,一個妖怪被人說像極了某個人,那倒不是很奇怪。
可是陸姝修煉已有六百多年了,得人身也有了一百年左右。當年模仿的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
老婦人轉而怒視那兩位婢女,嗬斥道:“別亂嚼舌頭!小心我割了你們的舌頭喂狗!”
汪汪汪……
緊接著,陸姝就聽到狗吠聲。她這才發現老婦人腳下還跟著一條狗,那是鬆獅犬,身軀強壯如小豬,渾身長毛,那狗臉看起來一副悲苦相,仿佛在為什麼事情發愁。它聽到老婦人說割舌頭喂狗的話,興奮不已,前腳離地,立起身來,似乎就等老婦人用割下的舌頭喂它了。
那兩位婢女嚇得立刻噤了聲。
公公似乎也怕那狗,往後退了幾步,但還賠笑道:“張媽媽,魅惑皇上、擾亂朝綱這種事情不是你我能說能管的,那是皇上與大臣的事。”
陸姝能聽出,公公臉上軟弱,話中帶刺,似乎對這個張媽媽沒有什麼好感,但張媽媽顯然大有來頭,公公不敢明麵上分庭抗禮。
張媽媽對著公公啐了一口,絲毫不退讓,罵道:“你這狗奴才來宮中沒兩年吧?哪知道這小狐狸精的厲害!”
陸姝這就不能忍了,我明明是魚修煉成人的,憑什麼罵我是狐狸?
陸姝反手給了張媽媽一巴掌,“啪”的一聲打得響亮清脆。
張媽媽身後的婢女見狀,嚇得臉上變了色,比剛才看見她的時候還要恐懼!
她們從來隻見驕橫跋扈的張媽媽打人,被打的人還得低頭認錯,哪裏見過人打張媽媽!
公公也大吃一驚,不知如何是好。
最驚訝的莫過於張媽媽自己了。她將兩隻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不可思議地看著麵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從未想過這個女子竟然敢還手,因此被打的時候毫無防備,連個躲避的動作都沒有。也正因如此,她挨的這一巴掌比她打的還要重。
“你你你你你……”張媽媽指著陸姝,後麵的話氣得說不出來,手指抖得劇烈。
後麵的婢女擔心張媽媽氣得暈倒,趕緊一人扶了一邊。
張媽媽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後麵的話喊了出來:“你是找死!你是不給自己退路!你你你……你是死有餘辜!”
陸姝感覺手火辣辣地疼,比臉上挨了巴掌還疼。她從未這樣打過別人,出手的時候把自己也嚇著了。但既然已經打出去了,怕也沒有用,不如一條道走到黑。於是,心一橫,她大聲道:“死有魚辜?是殺是剮,我也不留魚地!”
大不了同歸魚盡,有什麼好怕的!陸姝在心裏給自己壯膽。
張媽媽見她還嘴,氣得不僅僅是手抖了,全身都顫抖起來。她顫音喊道:“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然後回頭齜著牙齒命令身後的婢女,“你們兩個還愣著幹什麼?把她給我抓起來,帶回去打五十板子!定要打得她皮開肉綻!打得她白肉從裏麵翻出來!”
打板子的事情陸姝早就聽說過,這板子常人挨兩三下便哭爹叫娘,二十板子下來幾個月下不了床,三十大板能將人活活打死。而這個不知什麼來頭的張媽媽開口就要打她五十板子!這還不得把她打成魚肉醬?
她嚇了一跳,剛才要同歸魚盡的氣勢頓時全部沒了,下意識地往公公身後躲。
婢女剛要往陸姝這邊邁步,公公連忙阻攔道:“張媽媽,這人恐怕是您打不得的。”
張媽媽一愣。
就連陸姝也聽得一愣一愣的,我怎麼就打不得了?
“打不得?”張媽媽問道。
公公慎重地點頭,說道:“打不得。”
張媽媽斜了陸姝一眼,然後問道:“為什麼打不得?”
公公回答道:“第一,她不是宮裏的人,不能按宮裏的規矩責罰她;第二,她是皇上召見的人,出來的時候,皇上有旨意,讓奴才送她回去,怕她初來乍到,不熟悉皇城的路。張媽媽您是頂聰明的人,您想想,皇上何曾派人送過什麼人回去?”
張媽媽眼珠子一轉,試探地問道:“莫非……”
公公立即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
張媽媽擰起眉頭,說道:“皇上之前不是膩煩了這種長相的女人嗎?怎麼如今又對這樣的女人青睞有加?”
公公道:“皇上的心思,豈是我這做奴才的猜得出來的?”
這種長相的女人?陸姝一頭霧水。我這種長相怎麼啦?
皇上膩煩?我還不待見他呢!一個接住滴漏的水就以為能讓時間停止的呆子!
不過,這張媽媽既然這麼說,必定是因為宮裏以前有過跟她長相極其相似的女人,並且皇上對那女人生厭。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有一點兒失落。原來我是令皇上生厭的那種相貌。
張媽媽聽了這位公公的話,思忖片刻,於是一甩袖,狠狠道:“小妮子,老身還有要緊的事情,今日暫且放你一馬,以後隻要你在皇城一天,就要小心一天,不然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說完,張媽媽領著那兩個婢女走了。
那兩個婢女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頭來看陸姝,那眼神仿佛她們是久違不見的朋友。
公公領著陸姝回到了住處。
公公要走時,陸姝感謝道:“多謝公公剛才出言相救。”
公公彎腰道:“張媽媽仗勢囂張跋扈慣了,下人們敢怒不敢言,你那一耳光,也給我出了不少氣。”
陸姝又問道:“公公能否幫我解開一個迷惑,她們說的遠黛是誰?”
公公臉上掠過一絲慌張,說道:“姑娘,我進宮不久,對宮中以前發生的事不大了解,也不敢了解。我要回去複命了。”說完匆匆離去。
陸姝關了院門,回到屋裏。
觀月從窗上跳下,然後站了起來,問道:“今天情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