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姝扶著椅子坐下,拍了拍胸口,長噓一口氣,說道:“心有魚悸啊!太可怕了!”
然後,陸姝將這天麵聖和遇到張媽媽的事情說給觀月聽。
“啊?這麼說來,不但寶物被盜的案件沒有任何進展,你還得罪了一個不知道什麼來頭的惡人?”觀月大驚小怪道。
陸姝無奈地點點頭。
“那……這案件還審不審?早就說皇城待不得,現在你又得罪了人,更是待不得了!審完我們早些回去啊!”觀月抱怨道。
“誰知道皇上是怎麼回事?之前那將軍說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剛才送我回來的公公也說皇上的心思猜不出來。誰也弄不懂他!如果你害怕,那你先回無名山。我來都來了,不救明德學堂的先生出來絕對不能回去!”陸姝想起章卷就魚心有愧。
觀月道:“你不回去我敢回去嗎?那老狐狸可是拿了尾巴做了交換的。我……我不是怕她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做人要言而有信,說到做到。你看……我現在也算得上是人了,說這話沒錯吧?”
“你別廢話了,去給我取鏡子來。”陸姝擺手道。
觀月取了鏡子給她。
陸姝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了好半天,然後問觀月:“我是不是長得很醜?”
觀月被陸姝問蒙了。
“我……我……覺得……你……挺好看的呀。”觀月吞吞吐吐說道。
陸姝又盯著鏡子看,對觀月的話將信將疑。她思索道:“是不是我們妖怪覺得好看的,人不一定覺得好看?人覺得好看的,我們不一定覺得好看?畢竟……我們不是真正的人,說不定根本不知道身而為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自從修得人身以來,她還沒有如此仔細地觀察過自己。她對著鏡子,看額頭,看眉毛,看眼睛和眼睛上的睫毛,看鼻子,看嘴唇,看下巴,越看越迷茫。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厭,到底是對哪裏不滿意?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喜歡,到底是哪裏讓人著迷?
“觀月,給我溫壺酒。”陸姝放下了鏡子,覺得渾身無力,便吩咐觀月去溫酒。
想不透,不如喝點兒酒,變得糊塗一些。
觀月溫好了酒,給陸姝倒了一小杯,然後說道:“人和人之間對於同一件事物的美醜還有不同的判斷呢。作為貓,我的感悟比你深。”
陸姝抿了一口酒,心情稍稍變好了些,問道:“你有感悟?”
觀月給自己倒了一杯,放下酒壺,說道:“作為不同於其他物種的高貴的貓,有的人敬若神明,有的人寵如親人,有的人厭惡至極。那些充滿偏見的人說,貓兒念經,假充好人。貓怎麼了?貓又不是壞的,怎麼念經就成假充好人了呢?還有人說嫌棄你嫌棄得像貓屎臭。你看,盡說些貓的壞話。”
陸姝差點兒將嘴裏的酒噴出來。沒想到這家夥還有這番看人的心思。
觀月見陸姝笑了,也跟著笑了起來,寬慰道:“你得人身已有一百多年,如果說有人跟你一模一樣,那也該是一百年前的人。她們說你像遠黛,這件事有些可疑。等晚些,我出去打聽打聽遠黛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皇上會對她生厭。”
陸姝點點頭,卻擔心地問:“你出去可要小心謹慎,切莫讓人看出破綻。”
觀月道:“未得狐狸尾巴之前,我就在人間隱藏了數百年,從未露出任何破綻。如今多了五百年修為,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你放心吧。”
陸姝憂慮道:“你以前沒有露出破綻,是因為你修為尚淺,處處謹慎小心。如今你忽然多了五百年修為,反而可能放鬆警惕,招惹禍端。”
觀月笑道:“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自己,漏洞百出。來皇城的路上就差點兒被那和尚識破,我現在想起來還後怕。”
陸姝舔了舔嘴角溢出的酒,說道:“多虧了那呆子。唉,皇上也挺呆的。人們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不是那呆子陪在皇上身邊太久才變得這麼呆的?”
觀月道:“有些人間俗話是信不得的,我吃了那麼多苦瓜和蓮子心,也沒見成為人上人。”
陸姝聽了笑得花枝亂顫。
當天晚上,觀月打聽來了關於遠黛的消息。
觀月說,他是從一位原來在宮裏當過宮女,後來皇上特赦回民間的人那裏聽來的。
那遠黛本是宮中一名默默無聞的宮女,她就如皇宮頂上的一片琉璃瓦,雖然在外人看來侍奉皇上是身居高處、招人羨慕的事情,但皇上是不會注意到宮殿頂上的某一片瓦的。
別說皇上了,要不是後來發生的事情,這位出了宮的宮女都不會知道同在宮中還有這樣一位女子,不會知道遠黛這個名字。
這件事情發生在五六年前。一直不近女色未立皇後和妃子的皇上忽然下旨,要在宮中選拔儲妃。
對宮女來說,這是大好的機會,紛紛臨窗梳雲鬢,對鏡貼黃花,打扮得漂漂亮亮後去參選。
可是到了參選的地方,宮女才發現,負責選拔的太監隻看身段,不看臉蛋,按照四肢長短粗細,身長腰圍來選擇或淘汰。
眾人不解。莫非這皇上隻愛身材,不愛五官?
不過,對於宮裏的人來說,要知道皇上在想什麼,那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經過層層篩選,最後隻有四位宮女通過了。
這遠黛便是其中一個。
要說長相吧,能選入宮中伺候皇上的,未必有天仙之貌,但不至於難看。遠黛便是算不得美但也不能說醜的那一種。
此後,這四位有幸入選的宮女便如人間蒸發了一般。
大概一年之後,這四位宮女重回到宮中人的視野當中。但這四個人全部變了,變得一模一樣。那眼睛,那鼻子,那一笑一顰,就如同一個工匠師傅用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人偶。
這四人成了最親近皇上的人,皇上的一切起居飲食都由她們親自侍奉,寸步不離。
她們四人分別被封為司儀、司門、司寢、司帳。
這種官職聽起來似乎不怎樣,但實際上是宮內最難獲得的官職。常人說,宰相門前三品官。你若是在宰相門前當差,那就相當於三品官員了。在皇上旁邊當差,自然是更加難得。
以前與遠黛一起當差的宮女沒有不羨慕又嫉妒她的。雖然遠黛變了一副模樣,其他人還是羨慕得很。若是皇上不看你一眼,即使你長得再好看也是徒勞。
有人悄悄問遠黛消失的那一年去了哪裏,遠黛絕口不提。其他三位也守口如瓶。
此事一出,皇宮裏的女人都以遠黛那樣的長相為美,打扮的時候盡量往她的樣子靠近,不僅如此,就連一顰一笑她們都刻意模仿。
後來皇城裏的女人也以此為美。
不多久,皇宮內外忽然到處是像遠黛一樣的女人。
於是,朝堂之上有大臣向皇上諫言驅逐司儀、司門、司寢、司帳四人,認為隻有這樣才能抑製此不正之風。
結果被驅逐的是諫言的大臣。
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打聽遠黛她們消失的那一年到底去了哪裏,意欲通過同樣的方式變得跟遠黛她們一樣,投皇上所好。
有人需求,便有人提供需求。不過真的假的都來了,魚目混珠。
聽到這裏,陸姝怒視觀月:“什麼叫魚目混珠?魚目不好嗎?不比珍珠珍貴嗎?應該叫珠混魚目才是!”
觀月笑道:“你看,我說貓兒念經的時候你還笑,說到魚目混珠就生氣了!”
“她們說遠黛死了,後來遠黛出了什麼事,導致丟了性命?”陸姝追問道。
“你聽我講完嘛。”觀月道。
一時之間,皇城多了許多以改變人的相貌為手藝的人,個個自稱是鯉伴的門下弟子。
陸姝又打斷他,問道:“鯉伴是誰?”
觀月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猜讓遠黛她們改變相貌的人就是他或者他的門下弟子。可能其他人便借他的名頭來獲取別人的信任吧?據說皇城以前禁止過這種手藝,但事情久了,便被淡忘了。”
“那皇城裏很多人會變成遠黛的樣子吧?人們常說,過猶不及。再好的東西,一旦太多了就不好了。是不是皇城和皇宮裏太多這樣的人,皇上才生厭的?你繼續講。”陸姝問道。
皇城裏長得像遠黛的人越來越多。給皇上諫言的大臣也越來越多,勸皇上不要沉迷美色,不要讓歪風邪氣在民間蔓延。
在這一段時間裏,皇上深居宮中,天天由遠黛她們四人陪伴,不見其他人,大臣的諫言都是寫在折子裏遞上去的。可是皇上沒有任何回應。
朝堂上怨言四起。
終於,一直把控朝政的宰相以此為由發動政變,帶領禁軍包圍了皇上所住的宮殿,意欲取而代之。
就在這危急時刻,唯一的異姓王鎮海王也領兵而來,提出由他來捉出皇上和四個女人。
宰相求之不得,意圖待鎮海王捉出皇上之後再暗殺皇上,將弑君的罪名推給鎮海王,一舉兩得。
鎮海王領兵闖入皇上寢宮。不到半個時辰,鎮海王從皇上寢宮出來了,義正詞嚴地對包圍的眾多將士大聲宣布:“皇上並未沉迷美色,我們搜查了寢宮,裏麵隻有皇上,並無美人。皇上深居於此,是為天下眾生祈福。”
宰相不信,領兵進入寢宮,果然寢宮中除了皇上並無他人。宰相不死心,幾乎掘地三尺,可也沒有找到四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於是,將士山呼萬歲,反將宰相抓了起來,當場以奸臣謀逆的罪名砍了頭。
從此之後,皇上將一切朝廷事務交與鎮海王。
“那四個女人呢?”陸姝迫不及待地問道。
觀月回答道:“眾說紛紜。有人說鎮海王為了救皇上,無奈之下將那四人殺了裝在皇宮的瓶子裏,所以宰相找不到了。也有人說皇上和鎮海王早就知道宰相有篡權之心,在宰相來之前將她們四人處決了,故意等宰相闖入皇宮,暴露原形。無論哪種說法,她們四人都成了朝廷鬥爭的犧牲品。”
陸姝歎息道:“讓她們萬眾矚目的是皇上,讓她們死不瞑目的也是皇上。她們真是可憐之人!”
“是啊……”觀月道,“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今天碰到的那個張媽媽,便是鎮海王王府的人。”
陸姝一驚,問道:“她是王府的人,那怎麼在皇宮裏麵當差?難道鎮海王把皇宮當他的王府了?”
觀月解釋道:“當然不是。鎮海王比宰相聰明多了,怎麼會做這種事情?那四個女人消失之後,鎮海王便將他最為喜歡的女兒安排在皇宮,任司儀一職,掌管宮內一切事務。他女兒雖是司儀,卻如皇妃一般有自己的宮殿。人人皆知鎮海王的女兒就是將來的皇後。宮裏的人早已暗地裏喚她為千歲了。那個張媽媽,便是她的心腹之人,所以囂張跋扈得很。如今鎮海王把控外朝,他女兒掌控內宮,這內內外外都在他們的手裏了,比當年的宰相權勢還要大!”
“哦,糟了!我得罪了張媽媽,豈不是等於得罪了鎮海王的女兒?我一個六百歲,得罪了千歲?”陸姝頓時慌張了。
“人間的千歲萬歲隻是稱呼而已,不過你跟她有了過節,以後得處處小心。”觀月憂心忡忡。
“我明白張媽媽為什麼如此恨我了。她見皇上召見我,或許以為皇上仍然喜歡遠黛那樣的女子,覺得我這是有意勾引皇上,會影響到她家主子的前程,所以說出‘擾亂朝綱’那樣的話來。”陸姝的迷霧漸漸撥開。
觀月點頭認同。
“不過我還有一點不明白。皇上當年為什麼要將遠黛她們變成我的模樣?”陸姝百思不得其解。
從目前了解的情況來看,並不是她像極了遠黛,而是遠黛像極了她。畢竟她這般模樣已有一百多年,遠黛她們大概二十歲。從先後來說,陸姝在先,她們在後。隻是宮中人不知道而已。
“莫非皇上見過你?”觀月問道。
陸姝搖頭:“他貴為天子,從出生到現在從未踏出過皇城一步。我一介平民,六百多年來從未進過皇城。他怎麼可能見過我?”
“難道是夢裏見過?”觀月撓著下巴說道。
陸姝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見都沒見過,怎麼會夢到我的模樣?”
觀月正要說話,外麵又響起了叩門聲。
此時三更剛過,一般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陸姝慌道:“難道那個蝹又來了?”
觀月道:“難道它知道院子裏沒有柏樹,所以又來騷擾我們?”
他們倆聽了一會兒,那叩門聲一直不停,來者應該是知道裏麵有人。
觀月道:“要不我們假裝不在?”
陸姝想了想,說道:“他敲了這麼久還不走,說明他確定我們在這裏。如果我們就這麼躲著,那以後別說蝹之類的怪物了,阿貓阿狗都敢來欺負我們!”
觀月急眼了:“阿狗就算了,你還看不起貓啊?”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說這個意思。”陸姝怕觀月生氣,急忙解釋。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觀月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頗有一副潑婦準備吵架的架勢。
陸姝指著院外,生氣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跟我吵!你快變回去,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觀月道:“這筆賬以後再跟你算。”說完,他往地上一趴,恢複成一隻貓。
陸姝拎起貓耳朵,將貓丟在了桌子底下,然後走到院門後麵。
叩門聲還在響。
“都這麼晚了,是誰在敲門啊?”陸姝故意以抱怨的口吻說道,盡量讓自己像一個深夜睡眠被打擾的人。
“鄙人姓陸。”門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回答道。
陸姝一驚。姓陸?難道是那個和尚?她已經忘掉和尚的法號了,隻記得那法號很難記住。
她常常會這樣,忽然記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但不記得忘記的是什麼。
可是外麵的聲音跟那和尚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我給你帶了青團來。”外麵的聲音補充道。
青團?在她的世界裏,那可是除了酒之外最美味的東西。
就像“陸”這個姓氏一樣,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修煉成人的魚都喜歡吃青團。
“你到底是誰?”陸姝問道。
“我是來跟你敘敘舊,順便幫你渡過難關。也許你不記得我了,但我記得你。”外麵的聲音回答道。
敘舊?莫非來者是故人?陸姝心想。
可她從沒有過姓陸的故人。
外麵的“故人”說來幫她渡過難關,應該是知道了今天在皇宮門口發生的事情,知道她得罪了張媽媽。
在那種地方打了張媽媽,事情不傳得飛快才怪。
陸姝心想,既然來者沒有惡意,不如見一見,雖不指望來者真能幫上什麼忙,但不能拂了別人一番好意。
於是,她將院門打開。
門口站著一位非常清秀的男子,一手提著紙包,裏麵應該是青團,一手拿著一把折扇。風度翩翩。
“我確實不認識你。你恐怕是走錯了地方吧?”陸姝對這個男子沒有任何印象。
男子將折扇往手上一拍,往前邁了一步,腦袋一晃,唱戲一般說道:“人言道,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怎麼能說初次見麵就不是故人呢?”
陸姝差點兒笑出聲來。
男子這才作揖施禮道:“在下陸六斷,家住水鄉深潭,甲子十年前曾與姑娘有一麵之緣。今日聽聞姑娘遭遇難關,特來給姑娘謀劃一二。”說話仍如唱戲。
陸姝一聽,這人原來是個水怪!家住水鄉深潭,不就是住在水裏嗎?六百年前曾見過一麵,不就是怪物嗎?
妖怪有一些避免暴露身份又故意試探對方是不是同類的暗語。甲子十年前,乍一聽不知所雲,既不是說甲子,也不是說十年前。但修為高的妖怪知道,這說的是十個甲子,一個甲子輪回是六十年,十個甲子便是六百年。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讓陸姝驚訝的。
最讓她驚訝的是,這水怪居然也姓了陸!
這是她第一次遇見自己的同類,她內心除了驚訝,還有激動,差點兒就說自己也姓陸,也曾住在水鄉深潭,恰好有六百多年修為。對她來說,這就像在異鄉遇到故鄉人一般。
就在這時,屋裏傳來一聲淒厲的貓叫。
陸六斷嚇得一哆嗦,踮起腳來往裏麵看,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居然養貓?”
貓叫聲讓陸姝及時清醒過來——即使遇到同類,也不要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陸姝故作輕鬆地說:“哦,對呀。這不春天來了嘛,它就叫得厲害。”
“你……不怕貓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假裝聽不明白,反問道:“貓有這麼可怕嗎?”
陸六斷站在門口猶豫不定。
陸姝知道,他想進來,但是那隻貓讓他有些害怕。
“我們都怕貓的,不是嗎?”陸六斷問道。
陸姝把緊口風,說道:“我還挺喜歡的。”
陸六斷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鼓足了勇氣,然後說道:“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這下陸姝更加清醒了。這個陸六斷必定是有其他目的而來,不然不會在明知屋裏有貓的情況下,仍然要進裏麵瞧瞧。很大可能,他跟蝹是在同一個幕後人的指使下來到這裏的。
陸姝心想,嚇走了蝹,來了個陸六斷,如果今晚嚇走陸六斷,後麵不知道還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來客,不如讓這個陸六斷進來。剛好她也可以探探陸六斷的虛實。
“看你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進來喝口水歇息一下吧。”她側身站在門旁。
陸六斷走了進來。
陸姝領著他往屋裏走,一邊走一邊說道:“你說十年前與我有過一麵之緣,是在哪裏見的我?”
她有意將甲子十年前理解為十年前。
陸姝暗暗為自己的機靈得意,心想,裝聰明我不一定會,但裝傻這種事情,我可是遊刃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