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與魚(1 / 3)

“十年前?我說的不是十年前。”陸六斷說道。

“那是什麼時候?”陸姝明知故問。

“六百年前啊……”陸六斷訝異而不失風度地回答道。

“六百年前?同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陸姝笑道。

進了屋,陸六斷將紙包放在桌子上,不時地拿眼去看那隻貓。

陸姝邀請他坐下,預備倒茶的時候才想起屋裏並沒有茶水,於是給他倒了一小杯酒,說道:“我忘了家裏沒有備茶,酒倒是挺多,不如以酒代茶吧!”

陸六斷眉頭皺起,說道:“我隻聽說過以茶代酒,沒想到在你這裏還有以酒代茶。我酒量不好,還是算了吧!”

陸姝將酒杯往他手裏推,說道:“我這杯子小,喝一兩杯不礙事的。”

陸六斷放下折扇,小嘬了一口,然後問道:“你不是魚怪嗎?”

陸姝搖了搖頭。

陸六斷問道:“那你為什麼不怕我?人都是怕怪物的。”

“你說你是來幫我的,還帶了青團來。我為什麼要怕你?”陸姝說道。

“那你為什麼姓陸?”

“我父親姓陸,我當然姓陸。”說著,陸姝將貓抱了過來,放在腿上。

陸六斷見了貓,身子往後仰。

“請問,你真的有辦法幫我對付那個張媽媽嗎?”陸姝一邊給貓撓背,一邊問道。

陸六斷說道:“這個還不簡單?她之所以針對你,是因為你長得太像原來的司儀。這會讓皇上想起一些往事,會對她的主子不利。”

“可我就是這副模樣,有什麼辦法?”

“辦法很簡單,你換一個樣子就可以了。”說完,陸六斷如演變臉戲法一般接連換了好幾副麵容,一會兒蒼老,一會兒年輕,一會兒賞心悅目,一會兒醜陋不堪,一會兒男,一會兒女。

陸姝知道這又是一個陷阱。她搖頭歎息道:“我又不是你,我改變不了我的容貌。”

陸六斷滿臉皺紋地歎了口氣,對陸姝的回答失望之極。

“你還沒有變回原來的樣子。”陸姝提醒道。

陸六斷垂著腦袋,憂鬱地說道:“我經常變換麵容,換得太多,以至於忘記了我本來是什麼樣子。”說著,他又變了一個麵容。

陸姝搖搖頭:“還不是。”

他又變了一次。

“對了。剛才我看到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陸姝道。

“可我不知道剛才的樣子是不是我最初的樣子。”陸六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臉,然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最初你是條魚。”陸姝又給他倒滿。

聽了這句話,他居然流出了淚水,仿佛是喝下的酒從眼眶裏漏了出來。

“天哪,我都快忘記我是條魚了。”他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陸姝見他酒也喝了,話也說了,知道他已經放下了戒心。她本想問是誰讓他來的,上次來的叫作蝹的怪物跟他有什麼關係,但怕因此讓他重新戒備起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修煉成人之後的一百多年來,難得遇到一個同類,她不想破壞聊天的氛圍。

那隻貓平時一撓背就眯著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今晚卻精神得很,好像屋裏有隻躲藏起來的老鼠一般。

“你為什麼選擇姓陸呢?”陸姝將她想問的問題說了出來。

果不其然,陸六斷說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一樣。

“我擔心別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故意取了‘陸’字。”陸六斷說道。

陸姝趕緊給他倒上第三杯酒。

“會不會其他像你這樣修煉成人的魚也取這個字為姓呢?”陸姝趁熱打鐵。

陸六斷酒量確實不怎樣,才兩杯入口,臉上就起了紅暈,眼神有些迷離,腦袋也垂了下來。

“你問得很對!兩百年來,我在洞庭湖一直過著舒坦的日子,直到遇見另一個姓陸的魚怪!那個魚怪告訴我,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魚都用這個字為姓,但他遇到過的同類,都姓陸。”陸六斷喝到了第三杯,打了個酒嗝。

陸姝的擔心終於得到了印證。

“你遇到的魚怪現在在哪裏?”陸姝問道。

“就在皇城裏。”

“皇城裏?”

“對,他是個和尚。我就是栽在了他手裏。不行,我不能說太多關於他的事情。這酒真不錯!再給我來一杯!”陸六斷舉起酒杯,主動要她倒第四杯酒。

姓陸,洞庭湖,和尚……

陸姝立即想到了一起來皇城的那個和尚。

“是不是臉上有紅色印記,住在皇家寺廟的那個和尚?”陸姝一邊給他倒酒,一邊假若平常地問道。但她的手還是抖了一下,酒灑在了他的手上。

“你認識他?”陸六斷驚訝地問,全然不覺手上灑了酒。

陸姝見風使舵,輕輕放下酒壺,淡淡說道:“何止是認識,我早就知道他是魚怪。”

“你怎麼知道他是魚怪的?”

“因為他來找過我,像你一樣,他以為我跟他是同類。後來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同類。”陸姝說道。

陸六斷吸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既然他知道你不是魚,為什麼還叫我過來試探呢?”

陸姝心裏“咯噔”一下。竟然真的是他在背後指使!背後指使的人是他的話,那麼眼前的魚怪莫非就是呆子說的被和尚鎮壓在洞庭湖底的水妖?那麼上次敲門的蝹應該就是和尚化緣時捉到的怪物了!

他竟然沒有將這些怪物禁錮,而讓他們在夜晚的皇城街道裏流竄,讓他們去敲門嚇人!

這不該是一個出家人能做出的事情!

陸六斷又說道:“我當初知道他姓陸,又是我的同類,才放鬆了警惕,成了他的網中魚。今晚本來是故技重施,沒想到你不是……”

陸姝聽得心驚肉跳!她差一點兒就中了他的計!

“幸好你不是,不然的話,就跟我一樣了。唉,當年身為一尾魚,看到魚生有限,就想著修煉成人多好!等到修煉成人,處處小心設防,又覺得人生無趣。”陸六斷搖頭不迭。

說話間,陸六斷的麵容又發生了變化,竟然變成了一副俊俏女人模樣。她的聲音也變化成了女人的聲音。

陸姝恍然大悟。這才是陸六斷的本來麵目。她說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原來的模樣,那是因為她一直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偽裝自己。現在醉意蒙矓,放下戒心,所以本來麵目也得以恢複。

或許等到酒醒了,她仍然會變成其他模樣。但此時,她將真實的自己展現在陸姝麵前。

陸姝心酸不已。同為修煉的魚,她不忍心看到陸六斷這副模樣。

“他既然如此對你,你為什麼還要幫他對付別人呢?”陸姝是既可憐她,又恨她不爭氣。

若是被抓的是我,我寧可上刀山下火海……不對,我寧可上砧板下火鍋也絕不會幫他坑害同類。陸姝心想道。

陸六斷歎道:“我何嚐願意?他承諾隻要我聽命於他,等到他大事完成,就放我回洞庭湖。”

“大事?什麼大事?”陸姝問道。

陸六斷搖搖頭:“你我投緣,我不能害你。雖然此事與你有關,但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陸姝驚訝道:“與我有關?”

陸六斷用手托著下巴,迷迷糊糊道:“是啊。當年宰相謀反案,如今寶物失盜案,都與你有關。皇上召見你,司儀痛恨你,都不是機緣巧合。好就好在,你自己還蒙在鼓裏!有時候啊,不知道,就是沒發生。”

陸姝聽得頭皮發麻。

“這……這怎麼跟我有關呢?我又不是嫌犯,我隻是來做證人的!做完證人我還要回去的!”陸姝說道。

陸六斷笑了,笑聲中有幾分譏諷,又有幾分無奈。

“陸姑娘,有些路,你一旦踏上,就回不去了。就算你回去了,回去的地方也不是原來的地方了。”陸六斷笑道。

這時候,一陣涼風透過門縫窗縫吹了進來。時值仲春,那風吹到臉上居然有一些寒冬的冷意。

這一陣風似乎給陸六斷吹走了些酒意。她摸了摸胳膊,站了起來,又如唱戲一般念唱道:“乍暖還寒,最難將息!”

此時陸姝看她,竟有幾分青衣的意思。剛才她還是男兒身,又有幾分男人反串的意思。有男人的氣概,也有女人的溫柔。

“人們常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今晚遇到你,酒才喝幾杯,話卻說了許多。如果下次還能見麵,一定不醉不歸。但今晚我必須走了。叨擾了!”說完,她便轉身往外走。

陸姝連忙起來送她。

走到院子門口,陸六斷抓住她的手,說道:“皇城水深,你多多保重!實在有過不去的難關,就來香火坊找我。”

送走陸六斷,她回到屋裏,一下癱軟在椅子上。

觀月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驚喜地說道:“你太厲害了!我擔心你一句話沒說好就露了餡兒!沒想到你做得滴水不漏!”

陸姝仰頭朝天,有氣無力道:“這一番話可是耗費了我幾十年的修為!”

“那個叫什麼喜的和尚太可惡了。人人以為他是捉妖的大師,沒想到那些捉到的妖都為他所用!更沒想到他就是妖怪!還是手足相殘的妖怪!對自己的同類,他居然下得去手!”觀月恨得牙癢癢,將嘴角齜了起來,似乎恨不能咬那和尚一口。

陸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真是沒見過世麵!”

觀月不服氣道:“你以前見過?”

陸姝搖了搖酒壺,裏麵沒有一點兒聲響。她將酒壺舉起來,示意觀月再去打點酒,然後說道:“還需要以前見過嗎?放眼看去,處處都有!”

觀月茫然地接過酒壺,問道:“哪裏?哪裏有?”

“你沒見過人嗎?人不就是這樣?你爭我鬥,爾虞我詐。你在人世間待了幾百年,居然連這點都沒看透,難怪你一直難以修得人身!”陸姝朝他甩手,示意他快點兒取酒來。

其實她以前沒有看透過這一點,這次遇到了陸六斷,見她被和尚控製利用,失去自由,心中不免為之悲傷,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觀月還站在那裏,嘴上不服軟,說道:“我說的是妖怪同類,你說的是人。”

陸姝轉頭看著窗外,長歎一口氣。

窗外月光朦朧,樹也朦朧,皇城的高樓矮屋也朦朧,就連院子裏蛐蛐的叫聲也朦朧了。

“人也是妖怪啊,隻不過大多是年不過百的妖怪而已。妖怪也是人,隻不過多活了些時日而已。對比天上的月,人和妖怪都是轉瞬即逝的過客而已,有什麼區別呢?月亮尚且如此靜謐,這些過客卻喧鬧爭吵,你死我活。要想這些過客放下爭端,和平相處,那真是水中撈月,緣木求魚。”陸姝感慨道。

觀月沉默了,呆呆地站在那裏,神情變得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