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與人(3 / 3)

陸六斷將折扇一格一格緩緩打開,如唱戲一般鏗鏘有力地說道:“兔死狐尚且悲傷,芝焚蕙尚且喟歎。你我她同屬一類,為何不能寬待?”

“你知道什麼?你懂什麼?快給我退下!不然我讓你遍體鱗傷!”和尚吼道。

陸六斷將折扇全部打開了,那折扇的扇骨緩緩變長,竟然變成了魚鰭般模樣!

“哪怕你剝掉我全身的鱗,我也不會讓你帶走她!”陸六斷將魚鰭般的折扇指向和尚。

和尚發出冷笑,不屑道:“不自量力!”

陸六斷道:“人間有句話叫作‘雙拳難敵四手’,我一人不是你的對手,但我跟她聯合起來,那就勝負難料了!更何況,當初你能製伏我,全因我對你毫無防備,遭了你的暗算。要是重來一次,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陸姝暗暗驚訝。陸六斷說這番話,說明她的修為並不比和尚低。

和尚怒道:“當初你求我放你一條生路,甘願為我鞍前馬後,赴湯蹈火。我見你信誓旦旦,在眾人麵前假裝鎮壓你於洞庭湖底,暗地裏卻帶你來了皇城。如今那些話都不算數了,是嗎?”

陸六斷道:“可我也跟她承諾過,隻要她有危難,我一定出手相助。隻要你放走她,我依然為你鞍前馬後,在所不辭。”

和尚鬆開了手。

陸姝身子一軟,靠著門拚命喘息不已。

陸六斷欣喜一笑,收起折扇,欠身道:“多謝體諒!”

陸姝覺得意外,陸六斷三言兩語竟然讓他改變了態度?

“體諒?”和尚眉毛一挑,嘲諷道,“我體諒你,你能體諒我嗎?”

陸六斷一臉茫然,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都出來吧。”和尚掃視四周。

四周的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許多小孩子的腦袋從暗處探了出來。個個眼睛大而清澈,臉蛋白白胖胖,本有幾分可愛模樣,可個個表情僵硬,如瓷器一般,未免又多了幾分恐怖氛圍。

陸姝注意到,這些小孩子的眼睛比普通小孩子的眼睛要大許多,並且往外鼓出。他們有的在仙案底下,有的在佛像後麵,有的在簾子下麵,有的在功德箱旁邊,有的在房梁上頭。三五一群,多則六七個,凡是有暗處的地方就有腦袋,仿佛藏貓貓遊戲宣布結束,如同雨後長出來的一簇簇蘑菇。

環顧四周,陸姝粗略估計這裏有一百來個小孩子!

這些奇怪的小孩子早就躲在黑暗角落裏,而她毫無知覺。

和尚道:“他們都是我們的同類,有所不同的是他們都是金魚,由於被人圈養在魚缸或者魚池裏,他們長不大,即使修成人身,也隻能修成娃娃模樣。但他們長期與人相處,沾染人氣,在同樣的修煉時間裏,卻比我們的道行要深。”

陸六斷驚慌四顧。顯然,她跟了和尚一段時間,卻從來不知道這回事。

“六斷,你說得對,雙拳難敵四手。他們的修為應該不如你,但你看看你們倆是否能敵過這一百多雙手呢?你若是能打敗他們,別說她了,你也從此歸於自由。”和尚嘴角一斜,說道。末了,和尚補充道,“哦,對了,就算你不懼他們,但你別忘了,他們也是魚,也是你的同類,你是願意殺死這些同類救她呢,還是放棄她而不傷害這些同類?”

和尚這一招可謂陰險毒辣。陸六斷之所以要救下陸姝,最大的原因就是她們屬於同類。現在和尚搬出這些金魚娃娃,陸六斷袖手旁觀,則於心不忍;出手相救,則要傷到其他同類。是進亦難,退亦難。

陸六斷瞪著和尚說道:“香火坊前一條街上都是被你從各地抓來的妖怪,我以為足夠多了,沒想到你竟然還控製了這麼多我不知道的妖怪,你要控製這麼多妖怪幹什麼?”

和尚哼了一聲,說道:“世間皇帝掌控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我掌控這麼些妖怪算得了什麼?”

“難道你要做妖界之王不成?”陸六斷驚訝地問道。

和尚邪笑道:“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當初你在洞庭湖偏安一隅,我就知道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麼。即使到了現在,你還是不知道!”

陸姝心想,陸六斷猜測他要做妖界之王,他還說什麼“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看來他的目標比妖界之王還要高。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陸六斷問道。

“區區妖界之王,不照樣要像妖怪一樣隱藏身份,活在暗處?人間有句話叫‘錦衣夜行’,雖然穿著華貴衣服,卻隻能在夜裏行路,別人都看不到,那又有什麼用?”說著,他瞥了陸姝一眼,“就如有些事情雖然發生了,卻被人忘記,等同於沒有發生過。我要讓人知道我!記得我!”

陸姝心想,和尚用“錦衣夜行”來形容妖怪,確實非常貼切。他們隻能活在黑暗之中,如同從未活過。

“妖界之王還不滿足,難道……你還想成為人間之王……想做皇上不成?”陸六斷驚恐地問道。

“哈哈哈。看把你嚇得!說你是燕雀,你膽子倒比麻雀還小!一千年前就有人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們既然修得了人身,為何隻有他們能做皇上,我們就不能?”

陸六斷哆嗦道:“人與妖能共存這麼久,就是因為我們懂得隱匿,不打亂人間秩序。人間雖然有許多妖魔鬼怪的傳說,卻也不追根究底,從而使得我們有方寸之地。你這麼做,會讓我們都暴露出來!讓人與妖對立!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說得對。人與妖有許多不成文的規矩。妖要隱匿在世間,不引起人間恐慌。人與妖也不可相戀,有違人倫常理。這我都知道。可是本該與我在一起的妖,卻被一個人迷惑了,這個人還是人間權勢最大的人。人能違反規矩,為何我們就不能?”

“這個人是皇上?所以你要取而代之?”陸六斷問道。

和尚臉上憤憤,冷笑道:“取而代之?我隻是讓他也嚐嚐所愛被奪的滋味。為了做這個準備,我已經忍耐了許多年。”

“即便如此,你為什麼要對她下手?”陸六斷指著陸姝,問和尚道。

“要想扳倒皇上,就少不了她。說了你也不懂!”和尚拂袖道。

陸姝不明白為什麼要扳倒皇上就少不了自己,但她清楚,和尚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陸六斷也救不了她。

“謝謝你來救我。你有這份心,我就很高興了。你阻止不了他的。”陸姝感激地對陸六斷說道。

和尚朝那些小孩子使了一個眼色。

小孩子們便悄無聲息地將陸姝和陸六斷圍住。

陸六斷對那些小孩子下不了手,又不甘心放棄,急得直跺腳。

和尚伸手到袖管裏摸索,扯出一條漁網來,對陸姝說道:“你看是你自己鑽進來,還是我把你套進去?我勸你不要再做什麼妄想,免得最後魚死網破。網破了可以再織好,魚死了可就不能再活過來。”

草怕霜,霜怕日,日怕雲,雲怕風。一物降一物,這魚往往就怕網。

和尚要將她裝在網裏,是要用網降住她,怕她半路逃脫。

陸六斷表情痛苦地看著她,她不禁猜測陸六斷當年是不是被和尚用網禁錮起來,然後帶到皇城來的。

果不其然,陸六斷渾身戰栗地說道:“不要進去!當年就是這網讓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發誓為他赴湯蹈火的!”

和尚冷笑道:“你還有得選擇嗎?這破廟裏的菩薩都救不了你了!在我這張落魂網下,從未有過漏網之魚。”

“落魂網?”陸姝喃喃道。早有傳言“落魂網下魂魄難逃”,說的就是落魂網。

據聞此網為一癡心女子所織,是為了留住心愛的男人的魂魄。她剪下了所有頭發,以青絲與蠶絲編織成網,將已經死去的心愛之人的魂魄困在其中,以圖長久相伴,阻止生離死別。可是被困住的魂魄痛苦不堪,備受煎熬。此女子既想留住他,又不忍看他痛苦,左右為難。最後,她放走了心愛之人的魂魄,然後遁入空門,從此青燈相伴。

如今落魂網在他手中,陸姝頗感意外。

“進來吧!”和尚催促道。

“喵嗚——”

貓叫聲突然從她身後響起。

陸姝心中一喜,莫非是觀月發現她還沒有回來,於是追尋到破廟來了?

魚是怕貓的。

和尚和那些孩子聽到貓叫聲,為之一怵。尤其是那些金魚,兩股戰戰,要不是和尚在這裏,估計他們早就像樹上被驚了的麻雀一樣四下裏逃散了。

就在這時,陸姝感到背後被門撞擊,一個踉蹌,往和尚那邊撲了過去。

和尚急忙撤身躲開。

陸姝跌倒在地,回頭一看,從門後麵出來的居然不是觀月,而是那個真正的老和尚。

原來老和尚是故意學貓叫來嚇唬他們,從而有機會掙脫抓他的人,然後破門而出。

“抓住他!抓住他!”和尚氣急敗壞地大喊。

老和尚早已撲到了佛前,跪在佛前的仙案旁。

和尚害怕老和尚跑掉,見他跪在佛前不動,頓時禁不住笑了起來。

“臨時抱佛腳,說的就是你現在的樣子吧?可是沒有用的,佛救不了你。”和尚得意地說道。

陸姝失望之極。來的不是觀月也就算了,她以為老和尚至少還會抗爭一下,這樣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老和尚這個時候居然跪在佛前求佛保佑!

老和尚不顧和尚的嘲笑,繼續在佛前念誦著經文。

和尚搖頭,歎道:“我也曾在佛前苦苦哀求,求了一百多年,可是有什麼用呢。心要變,佛也挽留不了。”

老和尚不為所動,仍然念誦不已。

“佛告阿難,世有眾香,唯隨風能聞,不能普聞。若持佛淨戒,行諸善法,如是戒香,遍聞十方,鹹皆稱讚,諸魔遠離……”老和尚念誦道。聲音清越。

和尚道:“諸魔遠離?你念的是《戒香經》吧?據說念誦《戒香經》,不僅能讓諸魔遠離,還能讓人心靜,甚至聞到一種特殊的香氣。據說,世間的香得靠風來吹,唯獨持戒的香,不用風去揚,就可以傳遍十方。”

陸姝也聽說過,念經時如果心情足夠平靜,就能聞到一種異香。

“算了吧。我既不會就此離開,也沒有聞到絲毫香氣。”和尚從老和尚背後踹了一腳。

老和尚撲在了仙案上,哼了一聲。

陸姝忽然聞到了一絲香氣。

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於是吸了吸鼻子。香氣漸濃。

不隻是她,陸六斷也覺察到了空氣中的變化,也吸了吸鼻子,然後露出訝異的表情。

那些小孩子也在吸鼻子了。他們也嗅到了空氣中的香氣。

“真的有香氣……”其中一個小孩子忍不住小聲說道。

“這《戒香經》真的厲害……”另一個小孩子由衷地讚歎。

和尚側頭看了說話的小孩子一眼,狐疑地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鼓,難以置信。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和尚有些慌張,眼睛四處看,然後指著趴在仙案上的老和尚吼道,“你耍什麼鬼把戲?休想蒙騙我!”

老和尚用雙手艱難地支起身子,順勢將佛前的香油燈拿在了手裏,然後緩緩站起,轉了過來,說道:“你說得對。我誦經不可能散發出香氣,我遠遠沒到那樣的境界。你們聞到的香氣,來自於你們腳下。”

陸姝往腳下看去,並沒有看到什麼異常的東西。但是往魚怪和尚的腳下看去時,她看到地上有水一樣的東西在流動,在漫延。

和尚也往腳下看,一臉茫然地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離他們較近的金魚娃娃腳下也有這種東西。

老和尚晃了晃手中的香油燈,說道:“菜籽油。”

“菜籽油?”和尚眯起眼睛問道。

老和尚道:“是的。是給這盞香油燈用的菜籽油。香油燈裏沒有多少,但這案子下麵存了十多桶備用的。剛才我撲到這裏的時候順勢推倒了桶,拔掉了塞子,一邊念經,一邊等它流出來。”

“你……”

老和尚點頭:“是的。我讓你以為我是在求佛,讓你嘲笑我。而我,是在等待菜籽油流到你們腳下去。佛幫不了我,但佛給了我時間。現在,隻要我失手掉落香油燈,這裏便會燃起大火。佛殿裏的一切都會瞬間灰飛煙滅。”

“你會燒死自己的!”和尚咬牙道。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老和尚看了看地上,淡淡說道:“其中包括你。”

隻要老和尚將香油燈往地上一扔,佛殿裏的人縱使跑得再快,也跑不過火焰蔓延的速度。

菜籽油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越來越濃。看來仙案下麵的菜籽油確實不少。

“你要和我們同歸魚盡?”和尚膽戰心驚,聲音也顫了起來。

老和尚看了看手裏的香油燈,一臉祥和,說道:“你說錯了。這取決於你,而不是我。”

“取決於我?好,我可以放你走。”和尚說道。

老和尚笑了笑,說道:“你又說錯了。不是你可以放我走,是我可以放你走。”

和尚狠狠甩袖,卻無可奈何。

“好吧。你要我怎樣才放我走?”和尚不得不服輸。

老和尚道:“這個簡單。該走的走,該留的留。你帶著他們離開這裏,把這位姑娘留下。”他抬手指著陸姝。

和尚問道:“她跟你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救她?”

老和尚收回手,立掌於胸前,道:“阿彌陀佛,我這座廟宇既然還在這裏,就要保護一方平安。她是我這條街的人,若是不保下她,街坊鄰居還不拆了我的廟?更重要的是,這姑娘是你化成我的樣子騙到這裏來的,這便是你借我的皮囊犯下的錯。這是你欠我的。既然是你欠我的,就該還給我。不是嗎?”

聽了這話,陸姝感激不已。剛才還認為這廟裏的菩薩就是泥菩薩,此時她才明白,這裏還有一個肉身菩薩。泥菩薩袖手旁觀,肉身菩薩心懷慈悲。

此時和尚其實已經沒有了討價還價的餘地。老和尚雖然詢問他,實際上沒有給他其他選擇。

“這次我認栽。”和尚怒視老和尚一眼,然後緩緩往出口倒退。他擔心一轉身,老和尚便會將香油燈扔下來暗算他。

那些金魚娃娃緊跟其後,雖然步履匆匆,秩序大亂,但表情依然如瓷器一般毫無變化。

陸姝聽到老和尚低聲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就叫‘魚貫而出’啊。這個詞真好!”

這個時候老和尚居然想著這種事情,陸姝差點兒笑出來。可是她覺得此時發笑不太好,於是忍住了。

也許這就叫“閑庭信步”吧?她心想。

陸六斷也跟著離去了。

陸姝本想跟她道個別,但在和尚麵前這樣似乎不妥,隻好目送她離去。

她偷偷看了老和尚一眼。燭火映照在他的臉上,如同佛光,讓人覺得寧靜。

待和尚他們離去之後,陸姝走到老和尚身邊,輕聲道:“多謝高僧出手相救!”

老和尚說道:“坐吧。等天亮了再走。”

陸姝明白他的意思。和尚可能還埋伏在外麵,她若是出了這個門,極有可能成為落網之魚。隻要老和尚和香油燈在這裏,和尚就不敢進來。

陸姝點點頭,見不遠處有草蒲,便取了過來,可是地上菜籽油到處都是,草蒲沒地方放。

老和尚指著偏房那邊,說道:“你把那門板移過來,再把草蒲放在上麵。”

那門板剛才被老和尚撞掉了,陸姝將門板拖了過來,放在仙案旁邊,然後將草蒲放上。

他們兩人便坐在了草蒲上。

老和尚不敢回到偏房去,擔心他們突然殺個回馬槍。

他們兩人對著豆大的燈火沉默了許久。他們都聽著外麵的風吹草動。

“我們是第幾次見麵了?我老了,有些記不清了。”老和尚忽然打破了沉默。

第幾次?這不是第一次嗎?陸姝覺得老和尚問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