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與人(2 / 3)

這時她才明白,可選擇的路太多了,也便沒有了路。

從皇宮出來的刹那,她仿佛看到了腳下的路像瘋狂生長的爬山虎一樣到處蔓延。她分不清到底哪一條才是正確的指引。

應該是因為天色暗了,抬轎子的人腳步沒有先前那麼穩當,一腳深一腳淺,轎子便比先前搖晃得厲害。

轎子裏的陸姝被搖來搖去,搖得昏昏欲睡,眼皮越來越沉。

她努力支撐腦袋,可是經不住越來越濃的困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忽然間,她就隱約聽見外麵有鑼鼓聲和吹號聲,聲音由小變大,一會兒就吵得耳朵難受。

她心想,這皇城裏還有人在晚上辦喜事?

她想睜開眼來看,可是眼皮像粘住了一樣睜不開。她隨著轎子的顛簸晃來晃去。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鑼鼓聲吹號聲一直相隨。

她心裏詫異。莫非轎子混進了一支迎親隊伍?

正這麼想著呢,忽然轎子停了下來。

外麵一個聲音響起:“陸姑娘,到啦!下轎吧!”

那聲音聽起來不像是剛才那位公公的聲音。

她強打起精神,摸索著站了起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就往外麵走。

下了轎子,她揉了揉眼睛,然後眯著眼睛一看,天哪,院門前居然站了好多人!個個喜形於色,將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她一驚,側頭問身邊的公公:“怎麼這麼多人?”

身邊的人說道:“今天是姑娘的大喜日子,賓客當然多呀!”

“大喜日子?”她說完才發現身邊的人不是公公,而是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那人滿臉堆笑地看著她。

她低頭一看,胸前一朵大紅花,身上的衣服居然是新娘子才穿的大紅色繡花衣。

這時,她聽到前麵的人忽然紛紛說道:“姑爺來了!姑爺來了!”

她朝那邊看去,果然看到一個身上穿著同樣大紅色衣服的人從裏麵走了出來。原本堵在院門口的人紛紛給他讓道。

等那人從人群後麵走出來,她便目瞪口呆了!

那人正是她在夢中見到的坐在梨花樹下的書生!

管家模樣的人在旁問她:“你的紅蓋頭呢?是不是落在轎子裏了?快戴起來!要等洞房的時候姑爺來揭開的!”

陸姝聽到“洞房”二字,嚇得撥開身邊的人,慌忙往外逃跑。

“誰來救救我!”她一邊跑一邊大喊。

“陸姑娘?陸姑娘?你做夢了?”熟悉的公公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從夢中醒過來,見公公正在喊她。

“嗯。我們到了?”她問道。

轎子的簾子是掀開的。公公背後便是她所熟悉的院門。

院門跟她夢中的幾乎一模一樣,隻是門口沒有站那麼多人。但她感覺門後麵隨時會走出一個穿著大紅色衣服的男人來。

“喵嗚——”

院子裏傳來貓的叫聲。

聽到貓的叫聲,陸姝頓時感覺舒緩多了。她知道,裏麵有隻貓在等待她回來。這讓她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貓還等著你呢。”公公也聽到了貓叫聲,微笑道。

陸姝舒心一笑,說道:“是的,至少還有一隻貓在等著我。”

緊接著,隔壁院子裏響起了如娃娃哭一般的貓的叫春聲。

公公道:“哦,原來是公貓和母貓在相互呼應。”

陸姝大失所望。這觀月的心思全在吳剛的身上了。

“姑娘好好歇息,奴才還要回去複旨。”公公說道。

陸姝點點頭。

公公領著轎夫抬著轎子走了。

陸姝見他們融入夜色之中,然後走向台階。

剛邁上台階,她就絆到了一條軟乎乎的東西。她以為踩到了夜晚溜出來的大蛇,嚇得趕緊往後一跳。

她定眼一看,一個穿著髒兮兮的僧衣的人躺在台階上,老態龍鍾,臉上和手上許多處破了皮。

“春叫貓來貓叫春,一聲一聲又一聲。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台階上的人忽然搖頭晃腦地念誦道,念完一笑。

陸姝雖未見過老和尚,但能肯定麵前的人就是破廟的老和尚。他必定是又被皇家寺廟的人打了一通,所以臉上手上有許多傷痕。

陸姝連忙蹲下來去扶老和尚,喊道:“師傅,地上涼氣重,快起來!”

老和尚甩開她的手,不讓她扶。

她正要又扶他,他卻自己坐了起來,有些意外地盯著陸姝的臉看,末了說道:“你怎麼回來了?”

陸姝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樣的話,難道他知道我是被皇上召見了?我不該回來?

於是,她回答道:“皇上問完了話,自然放我回來。”

老和尚聽了她的話,眉頭蹙起,喃喃道:“不是她?”

“誰?”陸姝問道。

老和尚搖搖頭:“真是老糊塗了。怎麼可能是她!”他站了起來,拖著腳步往破廟的方向走。

聽到老和尚這麼說,陸姝哪裏還有回屋的念頭?她急忙朝老和尚追了過去。

這老和尚看起來老態龍鍾,且傷痕累累,但走路快得很。陸姝怎麼追都感覺追不上。

等陸姝追到破廟門口的時候,老和尚已經不見了蹤影。

陸姝覺得這廟門有幾分眼熟,至於為何眼熟,她心中無解。

她聽到裏麵有腳步聲,不待細看廟門就闖了進去,尋找老和尚,不料驚了幾隻貓,分不清是家貓還是野貓。貓有的從低處往高處爬,有的從高處往低處跳,都悄無聲息。

貓一驚,頭頂便有一群蝙蝠飛了出去。它們原來應該是倒掛在房梁上的。

她走過一條窄巷,穿過一條走廊,跨過幾道舊門,來到了一個佛殿裏。佛殿很大,腳步有回聲。可見當初這座廟有多大,有多旺盛。

她在佛殿裏站住了。因為她看到中央最大的那個佛像下有一盞香油燈。佛前有香油燈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盞香油燈居然是燃著的。

老和尚雖然腳步飛快,但在進破廟之前,陸姝在後麵一直能看到他的背影。即使剛才老和尚進入破廟之後消失了,也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點燃香油燈,並且迅速離開佛殿。看那燈芯,上麵已經燒過了一段,香油裏落著燈芯燒成的灰,可知道香油燈已經燒過一段時間了,並不是剛才點燃的。

莫非這破廟裏除了老和尚還有別人?可是為什麼街坊上的人都沒聽說過破廟裏還有其他人?陸姝心中疑慮。

佛殿的南麵有一個偏房。陸姝隱約聽到裏麵有輕微的聲音,像是翻書頁的聲音,又像是衣服摩擦的聲音。

陸姝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借著香油燈的光,她看到偏房的門邊貼著對聯。上聯是:“緣世間有緣緣分,緣緣有緣,緣緣分”;下聯是:“因三界無因因合,因因無因,因因合”。

再往門楣上看去,橫批是:“阿彌陀佛”。

走到門口,她看見一位老僧默坐在黑暗之中,仿佛他是這房子的一部分,跟桌子、櫃子、椅子沒有任何區別。

老僧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抬起頭來,輕聲問道:“施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雖然香油燈的光線到這裏已經非常暗淡了,但陸姝還是能看出來,這位老僧就是她在台階上看到的老和尚。不過他臉上的破皮之處愈合了。

他眯著眼睛往陸姝這邊看,可能是因為她背著光,老和尚看不清她的臉。

陸姝心想,即使看不清我的臉,也應該知道我是一路追過來的呀!為什麼他詢問的口吻仿佛初次見麵一般?

陸姝問道:“我剛剛一路跟您來到這裏的……”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僧就驚慌道:“糟糕!有人借老身引你來的這裏!你快快離去!”

與此同時,陸姝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既然來了,就別想走。”一個聲音在陸姝背後響起。

陸姝回頭一看,看到了一條醒目的紅色印記落在一張猙獰的臉上。

接著,偏房的門“砰”的一聲合上了。裏麵傳來老和尚掙紮求救的聲音,可是很快就被堵住了。偏房早就另有人躲在那裏。

這是一個早有預謀的圈套。

“是你?”陸姝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與陸六斷聊過之後,她已經知道幕後試探她的人就是這位俗姓為陸的和尚,他遲早有一天要對她下手的。但她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雖然他的臉不是剛才陸姝看到的那張臉,但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剛才陸姝看到的那身衣服。這讓陸姝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

遠黛能變臉,送她回來的那個人能變臉,那麼他能變臉就並不稀奇,但她沒想到他能變換得這麼快。

她差點兒忘了,這和尚並不是人,而是她的同類。

人變模樣自然難,妖變模樣是瞬息之間的事。

“是我。”他說道,“難道你覺得意外?”

陸姝後退一步,撞在了偏房的門上。前路被他擋住,身後已無路可退。

原本一動不動的燭火,此時劇烈搖曳,並且方向不定,仿佛有個看不見的人對著燭火拚命地亂吹。

“來皇城的路上,你就認出了我吧?”他往前邁出一步。

“你知道?”陸姝反問道。在聽到呆子說這和尚的俗姓是“陸”的時候,她就想過他是她的同類。

“哈哈哈,當初我決定用‘陸’字為姓的時候,就擔心別的魚也這麼想。沒想你們確實都這麼想的。為了不讓我暴露,沒有辦法,我隻能讓你們消失。”他咧嘴一笑,臉上的紅色印記隨之而動,仿佛一條在水中遊弋的魚。

“人們常說一句話,叫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還有句話,叫作‘物傷其類’。你我還有陸六斷本為同類,隱匿於世間已屬不易,你魚心何忍?”陸姝悲傷地說道。

他仰頭大笑,笑得陰森。

隨著燭火的搖晃,大殿裏原本靜止不動的佛像陰影飄動,原本臉上帶著微笑,此時仿佛跟著他一起笑了起來。

“我魚心何忍?你卻不知你自己鐵石心腸?”他突然吼道,眼睛鼓起,就像是陸姝往常在廟裏看到的降魔羅漢的眼睛。

陸姝不知所措,將背靠在了後麵的門上,忽然有些怯意:“我……鐵石心腸?”她從不認為自己鐵石心腸,但是聽他這麼一吼,好像以前真有這種事情一樣。

他搖了搖頭,哼了一聲,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出家嗎?”

她怎麼知道他為什麼出家?她搖搖頭。

“我之所以出家,就是為了不遇見命中注定的人,免得忘記。”他忽然幽幽地說道。

這樣的回答讓陸姝感到非常意外。她為他的身份想過無數的理由,為了掩飾身份,為了更加精進的修煉,甚至是真的看破了紅塵,但沒有想到過這種理由。

“我記得一個朋友跟我說過,我們這種妖怪,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之後,七年便會忘記。”陸姝想起老奶奶說過的話。

他點點頭,又往前邁了一步,燭火在他的眼珠子裏跳躍,如同著了魔。

“你居然知道?”他喃喃道。

“可是……忘不忘記跟你出家有什麼關係?”陸姝問道。即使老奶奶說的是真的,她也不會出家做尼姑。忘記便忘記罷了。人能忘記的事情可多了,區區命中注定的人算什麼呢?不過是忘記了兒時丟掉的一個心愛的玩具,過些年歲也不喜歡了;不過是忘記了曾經暢談交心的朋友,過些年歲也漸漸淡遠了;不過是忘記了幾日前一場無法承受的疼痛,幾日之後也風輕雲淡不留痕跡了。

有什麼不能過去的呢?不能過去的也都過去了。

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呢?一旦忘記了便等於沒有發生。

“我知道,我忘記了的話,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的話一下子就說進了陸姝的心裏。

陸姝點點頭:“既然這樣,你又何必出家?”

“我出家,是為了命中注定的人。”他又往前邁出一步。

佛前的燭火晃得更加厲害,那黃豆一般的火焰已經離開了燈芯,如破繭的蝴蝶,要從這裏飛出去。

“為了命中注定的人?”陸姝腦海裏浮現出將軍和教書先生的影子。老奶奶說過,她那天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他說道:“嗯。你七年之後便會忘記,但是你想過沒有,七年前與你注定相遇的那個人不會忘記?他還記得你,你卻一走了之?”

陸姝不敢看他著了魔的眼睛,側頭去看似乎要飛走的燭火。

他咄咄逼人地說道:“現在你說,是誰魚心不忍,又是誰鐵石心腸?”

見他這麼生氣,陸姝不敢說話。雖然她覺得這些跟她無關。

“如此鐵石心腸之人,竟然說別人鐵石心腸!”他又往前邁出幾步,逼近陸姝。

距離越近,陸姝越惶恐不安。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每次看到比她大許多的魚逼近,就會迅速躲避或者逃走。在魚的世界裏,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稍有不慎,自己便會成為其他大魚的食物。

還沒有修得人身的時候,她對人世間心懷憧憬。至少世間的人不會把別的人當作食物吃掉。

得了人身之後,她才發現,人和魚並沒有太大區別,隻是吃的方式不一樣而已,吃的理由冠冕堂皇而已。不然人世間就不會有“魚肉百姓”這樣的詞語了。以百姓為魚,以百姓為肉,分而食之。吃相也未必就比魚吃魚要好看。

這樣一想,她覺得這個和尚對其他魚怪的態度倒是有幾分依據,無論是魚還是人,都有吃其他同類的習性。

夜色如水。

恍惚間,她覺得自己變回了一條魚,在這個深潭裏遭遇了另一條比她大許多的魚。

前麵無路可走,後麵無路可退。恐怕今晚是在劫難逃了。

“你若是想吃我,吃便是了,不用找那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陸姝說道。

嘴上這麼說,她心裏卻祈求香油燈後麵的佛顯靈來救救她。

可是她心裏也清楚,這個破廟因為麵前的和尚而沒落,現在連個上香的人都沒有,塵埃蒙麵,金漆剝落,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保得了她?

她忽然想起皇上說的那句話——李將軍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我?

皇上先說了自己的困境,又說“自身難保”,莫非皇上說的就是他自己?那句話就是他不經意露出的破綻?

這時,那和尚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陸姝麵前,抬起一隻手,捏住了陸姝的脖子,狠狠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是要吃掉你,何需任何理由?你不過是池塘裏的一條小魚而已,而我是這池塘的主人,人要吃魚的時候,何曾給魚說過吃它的理由?”

陸姝被他捏得透不過氣,費力地說道:“既然如此,你就殺了我吧。”

“住手!”一個聲音從和尚的背後傳來。

陸姝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來者不是別人,居然是陸六斷!

她一身女裝,手裏仍然持著一把折扇,俊俏飄逸。

和尚都懶得回頭看她,冷冷道:“你不給我好好在香火坊待著,來這裏幹什麼?”

陸六斷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裏。”

和尚的手捏得更用力。

陸姝呼吸越來越困難。她暗暗踮腳,想往上麵去,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每次大雨來臨之前,她都會感到悶得難受,於是遊到水麵去透氣,甚至躍出水麵。由此,世間有“魚跳水,要下雨”的說法。

或許是本性使然,此刻的她恨不能跳到房梁上去,然後揭開屋頂的瓦,呼吸外麵的空氣。

“我當然知道你為什麼來這裏。那晚我讓你去探探她的虛實,你居然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我就知道,你已經對她下不了手了。不然今天也用不著我親自來對付她!”和尚咬牙切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