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畫與人(1 / 3)

陸姝知道觀月話裏有話,不搭理他。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陸姝催促觀月去破廟看看老和尚醒了沒有。

觀月化作貓出去,不多久便回來了,說老和尚不在破廟裏,聽街坊鄰居說,老和尚好像去了皇家寺廟。

陸姝問:“去皇家寺廟幹什麼?又要找麻煩?”

觀月道:“據說今天是賈老員外的外孫過生日,因為外孫是求佛拜子求來的,每年生日都要去寺廟還願。以前是在老和尚這邊還願,現在是在皇家寺廟那邊了。”

陸姝歎息一番,說道:“那等他晚上回來了再說。”

等到天黑,老和尚還沒有回來,宮裏倒是來人了,說是皇上召見。

來的那個人,就是上次送她回來的那位公公。他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對陸姝來說尤為顯眼。

陸姝問為什麼不白天召見,等到這時候召見。

公公隻說這是上麵的聖意,他不敢過問。

陸姝便跟公公出了門。

出了門她才發現,門外還有一個轎子。

公公讓她上轎。

陸姝上轎前,假裝不經意瞥見了公公手上的戒指,問道:“哎喲,公公的戒指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公公一慌,一手擋住戒指,說道:“戴戒指的人多了去了,姑娘看錯了吧!”

陸姝不想此時戳穿他,畢竟上次是他在張媽媽麵前幫了她,欠人家一個人情。另外,此時戳穿並無好處。

她隻是想看看公公的反應。

作為一個妖怪,剛得人身的時候會謹慎得很,生怕在人前露出一點點破綻,引人懷疑。但是時間久了,便有了惰性,或者放鬆了警惕,妖怪便會露出一些破綻來。有的破綻露出來了,不一定就會被人看到;被人看到了,不一定就會引起懷疑。很多時候,稍加掩飾便過去了。

比如住在無名山山腰上的老奶奶。吃人骨頭的事情早在外麵傳開了。對於妖怪來說,這已經是很明顯的破綻。但老奶奶說自己吃的是豌豆,有時候故意當著人的麵咬得嘎嘣響。人便將傳言當作謠言了,即使仍然有幾分相信,也不會撕破臉皮。

人與人之間也是這樣,人無完人,沒人能做到麵麵俱到,天衣無縫。誰討厭誰,說誰的壞話,做過傷害誰的事,或許雙方都心知肚明或者隱約知道,但是見了麵,還要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寒暄。

正是因為這樣,妖怪才能在人世間有一定的生存空間。

人為什麼不能將所有的妖怪一網打盡?因為人自己也需要生存下去。

其實人世間不乏各種妖魔鬼怪的傳聞,很多是同類不小心露出了馬腳。可能露出馬腳的妖怪嚇得要死,但人們僅僅將之作為茶餘飯後的笑談。

妖怪有露出破綻的時候,人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

陸姝就看到了公公的破綻。

因為等轎子到了皇宮門口,她從轎子上下來的時候,她看到公公手指上的瑪瑙戒指已經不見了。

她知道,公公心虛了。

這公公必定與那送酒的人是同一個人,每次變換身份的時候,他必定記得取下手上的戒指,以免露出破綻。可是就如漸漸懈怠的妖怪一樣,時間一久,沒人因為瑪瑙戒指而發現他的破綻,他便沒有那麼在意手指上的瑪瑙戒指了。

公公若是不摘掉戒指,陸姝或許還會相信世上是有兩顆一模一樣的瑪瑙戒指的,相信世上說不定也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子。就像人聽到妖怪的傳聞,卻仍然把傳聞當作笑談。

可是公公摘掉了戒指。

陸姝站在皇宮門口,看著紅牆琉璃瓦,深吸了一口濕潤而微涼的夜晚空氣。

公公既然是送酒的人,那麼,住在這皇宮裏麵的就是在無名山下見過麵的人了。她心裏想道。

她打定了主意,這次麵聖,她要找出皇上的破綻,看看皇上的反應。

當跟著公公走到一座宮殿前,公公停下腳步叫她進去的時候,她就知道,皇上早有準備,防止她看到他的破綻。

因為宮裏其他地方燈火通明,而這座宮殿裏一片漆黑,一個燈籠、一盞油燈、一支蠟燭都沒有。

幸好還有一點兒淡淡的月光,讓她能看到腳下的台階和路。

她走進宮殿,就如潛入一個深潭,越往裏麵走,四周就越暗。

她抬起手往前摸,以免一不小心撞在柱子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上。沒人告訴她該往哪裏走,該往哪個方向走。但她知道,這裏不是上次皇上召見她的地方,因為她沒有聽到滴漏的聲音。

這樣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會兒,她看到前方有一片豆大的燭光。蠟燭已經隻剩最後一點點了,周圍都是熔化又變硬的蠟。

她往那處燭光走了過去,發現燭光後麵的牆上有一幅畫。

那幅畫讓她頭皮發麻!

畫中有山有水有籬笆小院,畫的都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場景。這是她生活了近百年的地方——無名山!

很顯然,燭火擺在這裏,就是為了引導她看到後麵這幅畫。

她看了看畫上落款的地方,除了畫者的名字外,還有作畫的時間—新曆十一年。

新曆十一年!

對她來說,這五個字,字字觸目驚心!

也就是說,七年之前,畫這幅畫的人就去過無名山,見過那裏的山和水。

她走近一些,仔細看畫,看到籬笆小院的房子裏有桌椅,還有酒具。那桌椅和酒具,跟她的桌椅酒具也相差無幾!

她感到後背一陣發涼。原來呆子早就知道無名山的存在!

蠟燭終於燒完了最後一點兒可以支撐的蠟,燭心倒了,發出吱吱的聲音,然後熄滅。

四周驟然暗了下來。

那幅畫沉入黑暗之中,變得模糊不堪。

這時,她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

“你記得這幅畫嗎?”黑暗處響起了皇上的聲音。

她連忙下跪,說道:“畫中的景物倒是熟悉得很。”

“畫得怎樣?”皇上問道。

“皇上的畫聞名天下,沒有人說不好的。”她回答道。

“是不敢說不好,還是真的好?”

“民女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唯獨會點兒酒,不懂畫得好與不好。不過皇上擁有的東西,哪有不好的?所以民女即使不懂畫,也知道這畫是極好的。”她說道。

腳步聲靠近了一些,皇上說道:“原本該是極好的畫,可惜缺了點兒什麼。”

“缺了什麼?”她朝那幅畫看去,模糊一片,就如晚歸的她遠遠看著靜謐的家一樣。差一點兒,她就以為自己是回到無名山了,再往前邁步,就能推門而入,拿起酒具給自己溫酒。

她似乎聽到了牆角下熟悉的蛐蛐的叫聲。

“缺了一個人。”皇上說道。

“人?”她愣了一下。

“嗯。原來這幅畫裏是有個人的。後來那個人不見了。”皇上說道。

她湊近那幅畫,想找到一些褪色的痕跡。可是光線太暗了,她什麼都看不清。忽然,她靈光一閃,問道:“莫非皇宮寶物失竊案中,丟失的寶物就是這畫上的人?”

“聰明。”皇上淡淡說道。

“這……要怎麼找?這誰又能偷走?”她有些慌。

腳步聲又靠近了一些。

“你說得對。前陣子被押解來的教書先生是無辜的。他既進不來守衛嚴密的皇宮,也偷不走畫中的人。”

她急忙將頭磕在沁凉的地板磚上,說道:“皇上聖明!民女鬥膽乞求皇上放了教書先生。”

“你也就可以早日回去,是吧?”皇上問道。

“海闊憑魚躍。皇城雖好,但束縛太多,所以不是民女喜歡的地方。”她回答道。

“海闊憑魚躍?好吧,皇城畢竟在天子腳下,規矩是多了些。”皇上發出一聲輕歎。

接著,皇上又說道:“可是聖人也說過,君子如水,隨方就圓,無處不自在,擇一人而白頭,擇一城而終老。做人應當像水一樣,到哪裏都是自在的,何必非得回到無名山呢?”

陸姝聽得出皇上的意思,皇上是想留她在皇城。她慌忙回答道:“聖人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擇一城而終老,先要遇到能一起白頭一生相伴的人。”

“若是遇到了能一生相伴的人呢?”皇上追問道。

陸姝愣了,她沒想到皇上會問這樣的問題,並且問得這麼直白。

“那個……一生也沒有多長嘛……”她撇嘴說道。

在無名山的時候,她偶爾去鎮上看戲,唱戲的人在說出要與心上人一生相伴的誓言時,往往涕淚俱下,戲台下的看客大多為之動容。可是她覺得不過如此。在這無窮無盡的歲月裏,人的一生太短。

因此,她才不要什麼一城終老一生相伴,還不如及時行樂,今日不記昨日事。

“一生沒有多長?你還真是冷血……”皇上的話裏透著恨意。

陸姝心想,你還真說對了,我們魚本就是冷血的生靈。不過人以為將自己的一生付與別人就是熱血,就是溫暖,那可大錯特錯了。你付出,並不是因為別人需要,而是你自己需要。你需要愛人,需要被愛,所以你付出。倘若因為你付出了就為之感動,就要求回報,那麼你才是冷血的人。

陸姝自然不敢說出心中所想,她不再反駁,她保持沉默。

腳步聲又響起,漸漸移到了她的右邊不遠的地方。

她朝右邊看去,隻看到一個若有若無的暗影。

皇上用夜色隱匿自己。

一個人的破綻越多,掩飾得就越深。

妖怪若要毫無破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出來。

可是人和妖怪大多不能一直隱藏自己,因為人和妖怪都容易感到孤獨。

陸姝能感覺到,皇上是一個孤獨的人。

“如果你留在這裏,我會為你在這皇宮裏再造一座無名山,讓你過跟以前一樣的生活。如果你不滿意,我可以將無名山搬到這裏來。好不好?”皇上幾乎是用央求的口氣說道。

陸姝嚇了一跳,她隻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從未見過誰真的將山搬走。當然,皇上可以動用他的軍隊和百姓來搬山,興許比愚公移山要容易得多,但為了她要搬一座山到皇宮裏麵來,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我不過是一條閑散的魚而已。若是有些原因,也不過是與遠黛長得相像。皇上何至於此?她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她不避諱地說道:“皇上,民女不過是在五官上與您的故人有些相像而已。天下芸芸眾生,如山間之葉,如海中之魚,偶有長得相像的,並不為奇事。何況皇上幾年前能讓宮女改頭換麵,如今亦可讓其他宮女變成皇上想要的模樣,為何偏偏對民女如此用心,亦讓民女如此為難呢?”

皇上發出淒涼的笑聲,那笑聲如數九寒天的風,直透陸姝的心。

笑罷,皇上說道:“你來皇城不久,就聽到這個傳聞了?是的,我曾讓四位宮女換皮削骨,變成了我喜歡的那個人的模樣,天天陪在我身邊。我以為,這樣便能減少我的相思之苦。與此同時,我陷入了一個困境。喜歡一個人,到底喜歡的是她的什麼?她的容貌嗎?我讓宮女與她容貌一樣。她的舉止嗎?我讓宮女舉手投足都像極了她。所有能像她的地方,那四位宮女基本都能做到了。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還是想念她。”

腳步聲向陸姝靠得更近了。

“我曾詢問我的宰相,他野心太大,可是他是個聰明人。那時候他還沒有暴露他的野心。我問宰相,為什麼我還是不開心。宰相說,人不但有皮囊,還有靈魂。他說,皇上愛上的是那個人的靈魂,不隻是她的皮囊。我又問他,靈魂到底是什麼,如果她的靈魂在別的皮囊裏,我肯定認不出她。如果眼前的人就是她的皮囊,我為什麼還是孤獨呢?再比如,我的靈魂如果到了你的身上,別人還是會尊我那副皮囊為天子,而不是我的靈魂。別人仍然認為那副皮囊才是我。人們認的到底是皮囊還是靈魂?”說到這裏,皇上停了下來。

陸姝等了一會兒,見皇上仍然沒有說話,便問道:“宰相是怎麼回複皇上的?”

“宰相說,皇上為九五之尊,怎麼可能降臨到微臣身上!”

宰相的回答並不是陸姝想要的答案,自然也不是皇上想要的答案。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就在那一刻,宰相露出了他的破綻。我知道,他是要造反了。我早早地與鎮海王商量好了,先不要打草驚蛇,隻要宰相有什麼動作,我與鎮海王便裏應外合,將宰相斬草除根。”

“原來……皇上早就知道宰相要造反了。”陸姝驚訝道。

皇上哼了一聲,像是歎氣,又像是不屑。

“自從我登上皇位以來,原來在我身邊的所有一切,都開始離我而去。宰相原來是我的師父,比父皇照顧我的時間還要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在心裏是將他當作父親一樣看待的。沒想到他竟然覬覦我的皇位!還有我那些皇兄皇弟,以前親密無間,談笑風生,如今都疏遠了,淡了。兒時的玩伴,有的駐守邊疆,有的戰死沙場。我不敢將他們留在身邊。”

陸姝忽然同情起這個孤獨的皇上來。

“皇上為什麼不將他們留在身邊呢?”她問道。

皇上道:“伴君如伴虎啊,我也知道這個道理。若是留他們在身邊,君君臣臣地久了,那份感情便會漸漸消耗殆盡。還不如讓他們遠離皇城,遠離我,也遠離權力鬥爭。不然,他們會成為下一個宰相,或者是下一個鎮海王……”

“鎮海王?”她沒想到皇上竟然把鎮海王和宰相看作同一類人。不過從傳聞來看,鎮海王確實比宰相有過之無不及。鎮海王的女兒無皇後之名,卻有淩駕後宮之勢,便可管中窺豹,略見一斑。

“現在我在宮中是如履薄冰,隻要犯下一點兒錯誤,鎮海王便會揪住不放,以此為借口,將我取而代之。”

她忍不住說道:“就跟當年宰相一樣?”

皇上長歎一聲,說道:“是啊……我跟你要救的那位教書先生沒有差別,他在小一些的牢獄,我在大一些的牢獄。你有心救他,為何不救我?”

陸姝頓時方寸大亂。

“民女無欲無求,也無權無勢,如何救得了皇上?民女‘心有魚而力不足’啊。鎮海王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要了民女的命。”陸姝心想,這異姓王偏偏叫鎮海王,連海都能鎮住,我一條小魚又怎麼翻得起一片浪花?

她轉念一想,何不就此試探一下皇上?

於是,她說道:“皇上何不問問那位押解教書先生的將軍?皇上的寶物失盜,縣太爺怕麻煩,稀裏糊塗就把教書先生抓了起來。是將軍勸民女一同來皇城分辨是非黑白。他既然對皇上如此用心辦事,必然也願意為皇上赴湯蹈火。”

皇上問道:“你說的是李將軍?”

“正是。”她沒想到皇上沒有絲毫猶豫,說話的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似乎他們討論的就是另外一個人。

皇上說道:“李將軍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怎麼救得了我?你若是不願意,就回去吧。我累了。”

“李將軍為什麼自身難保?”陸姝追問道。

可是皇上沒有回答她。

她等了許久,仍然沒有等到回應。

“皇上?”她朝黑暗中喊了一聲。

四周一片寂靜。

她既沒有聽到之前的腳步聲,也沒有看到隱約的影子。皇上就如忽然消失了一般。

這皇上真是讓人捉摸不定。她心中有些怨氣。

既然皇上說了讓我回去,那我就回去吧。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憑記憶摸索著往來時的路走。

磕絆了幾回,她終於回到了宮殿門口。

那位公公還在那裏等著她。

公公照例要送她回去。她本想拒絕,可是雖然來回走了兩遭,她依然不認識路。

在魚的世界裏,沒有路這一說,有水的地方便到處是路。而人世間有路,且隻能順著路走。修得人身之前,她以為有路便有方向,便能輕易到達想要去的地方。修得人身之後,她才發現世間的路太多了,有許多分岔,有許多方向,繁密如掌心的紋,一不小心便會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