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姝聽到她說到這裏,內心羞愧不已。她並不是遠黛,也不知道該如何幫她擺脫噩夢一樣的生活。
尤其是聽到她說屢屢懷抱希望又失望的時候,陸姝不想自己也成為她的失望。於是,陸姝安慰她道:“請你不要怪罪我,我暫時還不知道如何幫你。但是你放心,我會和借落子一起想辦法的。”
她淚水又流了出來,說道:“還請你盡快一些,在這裏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巨大的煎熬。你們要是沒有辦法,請不要拋下我,你再來一次,往我這裏來一刀。”她以手比刀,在咽喉處一抹。
陸姝抓住她的手,說道:“請放心。借落子既然說了我能救你,我就能救你出來。”本來陸姝要說借落子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一定能收拾這些用皮囊術占據別人的財產和親人的敗類。但她沒有說。她盡量不向別人暴露借落子的身份。
就在這時,下人忽然跑了過來,有些慌張地說道:“少夫人,他回來了!”
女子大吃一驚。
陸姝心裏也“咯噔”一下,心想,莫非她的假丈夫已經發現她頻繁地訂絲綢,因而起了疑心,所以早有準備了?
從下人說的話裏,陸姝也聽出一些端倪。下人不稱呼他的主人為“官人”,卻稱之為“他”,可見下人對她丈夫已經起疑。也許下人雖然心有疑慮,卻見她丈夫模樣未變,所以不敢質疑。
可惜此女子未能從下人的口氣中聽出問題,不然主仆之間可以多一些溝通。
女子急忙說道:“你快走。”
陸姝起身走到門口,一個魁梧的男人迎麵走了進來。
“哈哈哈,娘子訂的絲綢又來啦!”那男人聲音如雷。
陸姝見來不及走了,便在門口站住,微笑道:“少夫人眼光高,要的都是稀缺貨。這不,今天剛到,老板就叫我趕緊送過來。”
那男人的臉白白淨淨,一看就是富貴之人,但往他手上一看,粗皮糙肉,仿佛鬆樹皮,指縫裏有黑色汙垢,髒兮兮的,又不是養尊處優的人應有的樣子。衣服雖然是綾羅綢緞,卻有不少皺紋,散發著一絲經久未洗的氣味。
很顯然,他雖然占據了別人的身份和地位以及財富,卻依然無法改變原來所有的習性。
很難想象,這個宮裏出來的女子是如何忍受這個男人這麼長時間的。
那男子粗裏粗氣道:“訂一匹兩匹也就算了,怎麼接二連三訂個不停呢?都夠做兩三年穿的衣服了!你看看平常人家,一年到頭難得買一次布,做一件衣。”
少夫人誠惶誠恐道:“我沒有什麼別的需求,就是喜歡新衣服。之前你答應過我,讓我想要多少衣服就做多少衣服的。你還說,女人從不覺得衣服多,隻覺得少的。難道你忘了嗎?”
她丈夫本就不是原來那人,自然不知道以前跟她有過什麼承諾。聽她這麼說,那男子訕訕道:“我隨便說說的。家裏這麼多錢,天天訂都用不完。我會在乎你這一點兒花銷嗎?”
陸姝本也是愛衣服的人,聽到那男人說話小家子氣,顯然不是茶葉生意遍布各地的茶商會說的話,於是在旁給少夫人幫腔道:“我倒覺得少夫人是花銷大了些。”
少夫人聽陸姝這麼說,非常意外。她認為陸姝這是幫著她丈夫說話。
就連一旁垂手站立的下人也有些意外,抬起眉眼看了看陸姝。
她丈夫本來對陸姝充滿敵意和猜忌,聽了這話很受用,連連點頭。
陸姝接著說道:“少夫人你也不看看,你夫君做了這麼大的茶葉生意,還事必躬親,搓茶炒茶,可見一點兒收入都來之不易。”
下人道:“姑娘你這可說錯了,官人又不是茶工,哪需要自己去搓茶炒茶?忙也就忙著記賬收賬而已。”
陸姝道:“是嗎?可我看官人手指皮糙肉厚,紋路多垢,必是炒茶的時候傷了手呢。”
這一下戳在了那男人的破綻上。
陸姝此話一出,少夫人和下人自然會往官人手上看。
那男人急忙將手揣進袖子裏,不高興地對陸姝嗬斥道:“你一個外人,在我家裏嘰嘰歪歪說我們家務事幹什麼?貨送來了就請回吧!”說完,他竟然上前來推搡,趕陸姝走。
下人眼睛往那男人的手上看,雖然沒看清楚,但眼神裏分明充滿了疑惑。
皮囊術與妖怪的幻術差不多,倘若修為不到家,就會露出破綻。這些破綻有的難以察覺,有的花些心思就能發現。
陸姝猜想下人們不像少夫人一樣與茶商親近,所以即使覺得他性情大變,也不至於覺得此人是彼人。有了她的一句看似不經意的提醒,或許下人待會兒出去後會跟其他下人提起此事,讓更多人漸漸懷疑主人的身份。
那男人也意識到陸姝眼光毒辣,所以恨不得立即趕走她。
陸姝剛才聽少夫人說了許多事,對麵前的男人有著很大的怨氣,見他推推搡搡,一點兒也沒有大家主人的風範,便不退讓道:“你別推我,做生意的人都隻拉人進門的,哪有推人出去的?以前少夫人也沒少在我家訂貨,每次來,你都是笑臉相迎,叫下人斟茶倒水,說什麼來者皆是客。今天怎麼要趕我呢?”
那男人見陸姝這麼說,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猶豫片刻,說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高興,現如今我不高興。”說的話都是賴皮話。
他自以為給自己圓了場,雖然圓得不是很漂亮。
可是除了他之外,這裏的人都清楚,陸姝這姑娘以前沒有來過這裏,少夫人以前也沒有頻繁訂貨,所以原來的官人並沒有笑臉相迎前來送貨的人。
陸姝說的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卻當作真實發生的事情來說。
這一來,下人心裏就要犯嘀咕了。
陸姝知道,此時不能將話說透,若是說透了,這個占據茶商身份的粗鄙之人說不定會狗急跳牆。此時的話隻說三分,先讓下人們起疑。等到借落子想到了辦法,再撕破臉皮不遲。
被趕出門外後,陸姝有些失落,有些悲傷。換在以前,她定然當麵戳穿那男人的偽裝,不顧後果。
而現在,作為一條魚,竟然學會了放長線釣大魚。
她沒有立即回到住處,而是轉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長一段路。
街上人來人往,像往日一樣,可是她忽然覺得這裏麵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不是原來那個人。他們都是一張張皮囊,裏麵是空的,等著其他的魂魄來占據。占據了哪張皮囊,便過哪種生活。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為他占據了皇上的皮囊;鐵匠之所以是鐵匠,是因為他占據了鐵匠的皮囊。
有的魂魄占據的是官員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流浪漢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飛蟲的皮囊,有的魂魄占據的是走獸的皮囊。
更有甚者,就如那位少夫人的丈夫,一人占據了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皮囊,占據兩個甚至更多人的生活。
陸姝繼而想到了皇上,他不會皮囊術,但是在她之前的印象裏,占據了皇上和將軍兩個人的身份。
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皮囊術呢?
這個念頭一出,她把自己嚇了一跳。
扮演兩個人與占據別人的身份,可不能當作同樣的事情。
即使這樣想,她的思緒還是越來越無法控製。
她在街頭站住,看著過往的人們,有種所有人都可能是別人的想法。
妖怪的修煉有兩個最重要的事情,一個是開啟靈智,一個是頓悟。她身為一條魚的時候,忽然羨慕人世自由,這本不是魚該有的想法,這便是靈智的開啟,與其他盲目遊來遊去的魚區別開來。這是修煉的開始。
修煉開始之後,便依靠每次的頓悟提升修為。一件琢磨了許久的事情,終於在某天想明白了,這便是頓悟。不僅僅是修煉的妖怪,人也是這樣提升的。一念智即般若生。
唯天地萬物之母,唯人萬物之靈。人出生即有人身,所以即使頓悟,也不會在皮囊上有所變化。
妖怪則隨著頓悟的積累,超越本身該有的靈智,因而逐漸獲得人身。
陸姝得了人身之後,所思所想,不過是人之常情,因而皮囊不再精進。
可是在這一刻,她覺得她的所思所想超過了人之常情,似乎要跨越另一個界限了!
她本想收起嚇了自己一跳的念頭,但又忍不住往更遠的地方想去……
皇上可以是將軍,將軍可以是皇上。世間人你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可以成為你。就像兩棵樹上的葉子,原本你我分得清清楚楚,但寒風一過,樹葉飄零落地,地上的樹葉再也分不清哪片是哪棵樹上的。
皇上既然可以是將軍,那也可以是和尚,也可以是草民,也可以是街頭任何一個從身邊走過的行人。
她記得經書上說,世間千萬億人,皆是佛的分身。似乎與此有相通之處。
就在她似乎看清了一切,又似乎墜入雲霧裏的時候,街邊一個相貌普通而陌生的人向她走了過來,微笑道:“姑娘,絲綢送到了沒有?”
她一驚,不知這人怎麼說起剛才的絲綢,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人又道:“我托姑娘為我送絲綢,姑娘難道忘了?”
她恍然大悟。此人應該是皮囊店的老板。他是皮囊師始祖的親傳弟子,換個容貌輕而易舉。
“天哪!我剛想到世間人你我不分,你就在我麵前出現了!”陸姝感慨道。
那人大笑,說道:“機緣機緣,妙不可言。看來你不但已經送了絲綢,還碰到那個能夠換皮削骨的人了。”
陸姝道:“是,正是見了那人,我才有這種似通非通的感悟。”
“你跟我師父一樣有著非凡的領悟能力。師父見金蟬脫殼而悟出皮囊術,姑娘見皮囊術而悟出眾生相。這也是相似相通的。還有一點,師父是半妖,父為常人,母為魚怪。恰巧姑娘的身份也是……這其中是巧合,還是必然?我也似懂非懂。”
那人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小,隻讓陸姝聽見。
“你師父的母親也是一條魚?”陸姝的聲音也小了許多,但仍然透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
那人點頭。
“是不是也姓陸?”陸姝追問道。既然借落子知道太多秘密,她就不做無謂的掩飾了。
“我師父也不知道。”那人回答道。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即使知道,後來也忘記了。”那人說。
“忘記了?怎麼會忘記呢?”
“你不是也忘記了許多事情嗎?忘得一幹二淨,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話若是以前別人跟她說,她必定要奮力反駁。可是與破廟的老和尚聊過之後,她知道自己確實遺忘了好多事情。
遺忘這件事情最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已經遺忘了。若是知道,就不叫遺忘。
“那我跟你師父的母親有什麼聯係呢?”陸姝覺得其中應該有些聯係,可能自己曾經知道,但已經遺忘了。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陸姝微微緊張。她雖然渴望知道其中的聯係,但也害怕會有某些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