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圈外的女人伸手在水麵上點了一下,水麵起了一層波紋。水桶裏的她看著外麵的世界被波紋弄碎了,不過很快又恢複原樣。
“小魚啊小魚,你若是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我就把你從漁翁的手裏買下來,然後將你放生。你可願意?如果你願意,就吐一個泡泡。”那女人笑眯眯地說道。
她聽了,趕緊吐了一個泡泡。她當然害怕捉她的人把她燉成一碗魚湯。
泡泡從水中往上浮,到達水麵之後破了,又激起一層輕微的波紋。
“看來你是有一些靈智了。真好!我告訴你,我要把關於一個人的記憶都放在你這裏。那些記憶曾經讓我很快樂,可是也讓我陷入痛苦。痛苦之源,是因為我跟他不同。雖然他會一生陪我,可是他的一生太短,而我的一生太長。短暫的快樂之後,是漫無邊際的等待和煎熬。我不想這樣永無止境地等待,又不想將以前的記憶抹去,所以,我要將那些記憶放在你這裏,然後平平淡淡地生活。”
桶裏的她默默地聽著外麵的女人說話。
“可是他是我命中注定的人,我與他相欠的,生生世世都還不完。所以,我仍然會遇見他,認識他,與他相愛。但是每過七年,我就會將所有的記憶轉移到你這裏。這樣的話,時間尚短,我不至於陷入太深,而後忘卻,又不至於陷入痛苦。”
桶裏的她恍然大悟!原來每過七年就會忘記命中注定的人,是她自己的選擇!
“我的記憶放在你這裏,讓你體會到人世間的情愛,會讓你靈智大增,極有可能修得大成,獲得人身。如果你願意,就再吐個泡泡。”
“啊!”桶裏的她驚叫一聲。嘴巴剛剛張開,一串氣泡就從嘴裏冒出,咕嘟咕嘟往水麵上浮了去。
“既然你同意,那就不能反悔哦。”外麵的聲音傳來。
她奮力往上一躍,想跳到桶外去。
這一躍,她的腦袋果然從水中探了出來。
“陸姝!陸姝!”她大喊道,想將陸姝留下並告訴她,很多年後她遇見的陸六斷就是她曾經放生的魚。
可是回應她的不是陸姝,而是一位穿著白衣的將士。
“陸姝是誰?”將士喝問道。
陸姝發現她並沒有躍出水麵,而是自己的腦袋從水中掙紮了出來。
原來剛才的幻象是由於自己被浸在水中而產生的。
她曾聽說過,有些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或者見到一個陌生人,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想起一些以前沒有經曆過的畫麵。那是因為這個人前世或者更遠的前世曾經來過這裏,或者見過這個人。
熟悉的感受會讓人想起一些已經忘卻的事情。
剛才的幻象,應該就是她曾經忘卻的事情。
她終於知道,他們兩人,一個是怕恨,一個是怕愛。
他將嗔恨放在了和尚那裏,而她將記憶放在了陸六斷這裏。
她記起皇上給她展示那幅畫的時候說過“擇一人而白頭,擇一城而終老”的話,而她毫不猶豫地說“一生也沒有多長”。此時她才明白,原來她不是隨便說說,而是有感而發。
她終於知道,原以為隨意遇見的人,隨意說過的話,都是早有預備的。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看似自然的事,並不是隨機發生,而是有備而來。
她終於知道,借落子說“這就是你”,並在瞬息間完成她與陸六斷的變換以及陸六斷的欲言又止,都是因為她確實就是陸六斷,陸六斷就是她。
或許,這也是仐憙和尚要去洞庭湖將陸六斷捉來的原因?陸姝心想。
“陸姝是誰?”那位將士又高聲質問。
陸姝回答不上來了。
陸姝是誰?是桶外的那個女人?是寄托了記憶的女人?還是眼下有著別人麵容的自己?陸姝到底是有著陸姝麵容的人,還是有著陸姝記憶的人?
來到皇城後,她無數次想過皮囊與靈魂的關係。一個人到底是不是那個人,似乎與皮囊的關係不大,而與靈魂的關係緊密。而靈魂又與記憶關係緊密。她的記憶放在了陸六斷那裏,那麼她似乎不再是最初的陸姝了。
可是,她不是陸姝,誰是陸姝?
她茫然地看著那位質問的將士。
“我是誰?”她小聲地問道。
將士皺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說道:“難道嚇傻了?”
這時,一直在旁觀看的一位將士走了過來,湊到那位將士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
那位將士點頭,然後朗聲道:“浸而不溺,是魚妖破綻。王爺早知陸六斷是被和尚從洞庭湖捉來的魚妖,所以吩咐小的加以驗證。剛才已然證明你是陸六斷。現在你可以麵見王爺了。裏麵請!”
守衛森嚴的陣營果然讓開了一條道。
陸姝幾乎是被推著進去的。
到了裏麵,陸姝這才知道,皇家寺廟的和尚已經與鎮海王府的將士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陸姝看到寺廟大門前大約有兩三百手持長棍的武僧。一卷草席鋪在中間,仐憙和尚坐在上麵,雙目微閉,臉色安詳,如同廟裏的菩薩。
與之對立的是坐在敞篷大轎上的鎮海王。鎮海王顯得更加悠閑,手裏端了一盞茶,一邊品茶一邊點頭,似乎沉浸在茶香裏。在他這邊,將士數千,長槍短刀,兵強馬壯。
從明麵上看,鎮海王府的勢力要遠強於皇家寺廟。皇家寺廟要抵擋鎮海王府,就如螳臂當車。
可是陸姝知道,一旦兵戎相見,鎮海王必定腹背受敵。在附近街道上晃悠的人群中,不知有多少隱藏的皮囊師。雖然他們不是正規軍,但隱蔽性極強,難以分辨。除非鎮海王下令將皇城裏所有百姓屠殺幹淨,不然他們時時刻刻都會有危險。
這時,陸姝覺得自己進來是值得的。畢竟保護仐憙和尚的人太多,鎮海王必定也考慮到要殺掉皇城裏所有百姓才能清除仐憙和尚的殘餘勢力。她來了,鎮海王便隻要下令無論如何都要殺了她,便可讓仐憙和尚灰飛煙滅。這樣的話,或許能讓皇城百姓免遭無妄之災。
鎮海王見她走近了,得意地瞥了閉目養神的仐憙和尚一眼,然後有意提高聲調說道:“陸姑娘來了?”
“陸姑娘”三個字從鎮海王口中一出,仐憙和尚的草席上便如突然長了一根針一樣,刺得仐憙和尚猛地睜開眼。
“你是來告訴我妖女藏身之地的?”鎮海王說完,揭開茶杯蓋,吹了吹茶水,緩緩喝了一口。
“是。”陸姝輕聲答道。雖然她知道自己與陸六斷已經幾乎一模一樣,但她還是擔心被仐憙和尚看穿。因此,她不敢朝寺廟大門那邊多看一眼,說話也不敢大聲。
仐憙和尚與他們相隔不過幾丈遠。由於氣氛緊張,這裏比街道上要安靜許多,除了戰馬偶爾打個響鼻,沒有太多其他的聲音,鎮海王又故意高聲說話,因此仐憙和尚都能聽見。
“那你告訴我,禍害皇上的妖女在哪裏?”鎮海王高高在上地問道。
仐憙和尚終於無法保持剛才的從容淡定了,對著鎮海王大聲喊道:“王爺!我都不知道妖女藏在哪裏,她怎麼可能知道!”
鎮海王仰天大笑,然後說道:“難得高僧為我甄別真假!感激不盡!如果她騙我,我殺了她便是。如果她沒騙我,我殺了妖女便是!”
鎮海王將手中的茶杯扔了下來,茶杯摔得粉碎。
“陸姑娘,我若是沒找到妖女,便讓你跟這茶杯沒有分別!”鎮海王殺氣騰騰。
陸姝大聲道:“王爺,何須您找?妖女就在你眼前。”
仐憙和尚大笑道:“你當王爺認不出你嗎?竟敢睜眼說瞎話!”
鎮海王大怒,嗬斥道:“大膽妖女!我知道你是魚妖,是這和尚將你從洞庭湖捉來的!你竟然敢騙我說你就是我要找的妖女?來人!給我將這條魚切成片兒!”
周圍將士一擁而上。
陸姝大喊道:“王爺!為了我給了張媽媽一耳光的事情,您就要我的命?”
陸姝之所以這樣喊,是為了證明自己就是陸姝。因為當初扇耳光的人就是她。
鎮海王俯下身眯起眼看了看她,嘴角一斜,說道:“當時打張媽媽耳光的是那妖女,不是你。再說了,我會是睚眥必報的小氣人嗎?”
陸姝知道鎮海王不會相信她是陸姝,但是隻要他回答了她的話,周圍的將士就不會立即將她切成碎片。她就有時間說服鎮海王。
“雖然以前沒有見過您,但我知道王爺寬宏大量。我現在是王爺砧板上的魚肉,想跑也跑不掉了,王爺何必急著殺了我,而不聽我三兩句解釋?”
鎮海王將手一揮,將士收起刀槍。
“你說得對。我在這裏耗著也是無聊,不如聽你說說道理,解解悶。你說吧。”鎮海王躺在了靠背上,擺出一副恭候聆聽的姿態。
陸姝往鎮海王的方向邁了一步,對麵的將士們立即刀槍出鞘,擋住她。
“王爺不想想,如果我以我的本來麵目來這裏,豈不是未見王爺,就已被您的人或者皇家寺廟的人或殺或捉了?”陸姝說道。
王爺仰躺在座椅上,像是睡著了。
仐憙和尚見王爺不為所動,便也不敢有所動作。
“因為知道我自己無法見到王爺,所以央人將我換成陸六斷的麵容,以進功為由來麵見王爺。”陸姝說道。
王爺依舊一動不動,像是沒聽到陸姝說話一般。
仐憙和尚看看王爺,又看看陸姝。
“且不說我是不是您要找的妖女,假設我就是陸六斷。王爺也不想想,陸六斷為何要來給您進功,然後又說自己是您要找的妖女?若是她為了換取自由而來給王爺進功,又為何要騙您,給自己引來殺身之禍?”
“嗯……你說得很有道理。那陸姝為什麼要自投羅網呢?”王爺坐了起來,問道。
陸姝沉默了許久。
四周一片寂靜,就連戰馬都不再打響鼻。
對呀,我為什麼要自投羅網?若是說為了報複仐憙和尚,仐憙和尚雖然使了許多手段,可她暫且未被坑害過,說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若是說為了皇城百姓,皇城百姓的平安並未讓她如此在意;若是說為了幫隔壁的少夫人脫離苦海,實際上她與少夫人未曾有過多少交情。
如果非得說為了什麼,她想,或許是為了皇上。
可是她已然忘卻自己與皇上的過往,將記憶寄存在陸六斷那裏。她除了莫名其妙的舍不得和痛苦,並未對皇上有多少用情。
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能說服鎮海王?
忽然之間,她似乎撥開了重重迷霧,見到了真實的自己。
“自投羅網?不?這是冥冥之中的自我救贖。我曾經逃避過去愛一個人,愛我的人曾經逃避過去恨一個人。我與他都在不停地逃避。逃避來,逃避去,最後發現,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相遇的人還是會相遇,相愛的人還是會相愛。有愛就有恨,有恨就有悔。曾經有一個稻草人跟我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中,不動則不刺,不刺則不傷,不傷則不苦。可是俗世中有誰能做到永遠不動不刺?我們不是稻草人,不是石頭,不是樹木,常常忍不住動了心,常常因此受了傷,常常因此嚐了人世間的苦。”
這一次,鎮海王聽得入了神,端坐在敞篷轎子上,若有所思。
仐憙和尚低了頭,臉色苦悶。
“動了心,受了傷,嚐了苦。我們就退縮,或者放棄,或者逃避,再也不願付與真心。可是這樣無濟於事。無論我們怎樣逃避,該來的還是會來,該走的還是會走。你無法拒絕,也無法挽留。所以,我決定不再忘卻,不再逃避,不再袖手旁觀。我決定麵對。麵對那些愛,麵對由愛而生的恨,麵對那些樂,麵對由樂而生的寂寞。”
鎮海王似有觸動,臉上居然露出一絲悲戚之色。
仐憙和尚麵無表情,如同僵化的死魚一般。
陸姝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說道:“所以,今天我決定站出來麵對這一切。雖然這一切是如此難,如此複雜。有一位長輩朋友跟我說過,世事如網。而我是一條魚,我最怕的東西就是網。以前我一直逃避,今天我決定魚死網破。王爺,這就是我來到這裏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