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盤很窄,擠擠挨挨能坐下兩個不大的人。屋簷下有一條蓄積屋簷水的小陰溝,陰溝的右邊是雨天容易滑坡的岩坡,岩坡上則是大片的竹林。

時際正好是冬天!漆黑的夜裏,我的祖母縮在陰冷的屋簷下,默然地向灶裏添著柴禾。祖母如雕塑般,表情僵硬而固定。沒有言語,隻是偶爾聽到從屋簷下發出的幾聲咳嗽。我,一個不具任何表達能力的不中用的小女孩,隻有陪在祖母的身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然後再默默地流淚。

我依然睡在祖母的那張大床上,隻是,祖母再也沒有興致教她的孫女念《女兒經》了。

忽有一夜,我被一陣非常大勢的雨聲及其夾雜的異響所驚醒。模糊的意識裏,我感覺祖母在起床了。於是,我毅然踢掉被子,努力眨巴並瞪大眼睛,穿上棉衣,迅速地跟在祖母的身後。

穿過大伯家的廚房,打開門,風雨裹挾著新鮮泥土的氣息撲麵而來。我縮緊脖了探頭一看:小灶被滑坡的泥土徹底掩埋了!

風雨裏,油燈的光亮,在祖母眼前飄搖不定。我卻在祖母身後的影子裏哆嗦著。祖母足足站了十分鍾,而後,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床上。

縮進被子窩裏,我用被子蒙住腦袋,無力的淚,湧流了一個晚上。我的愁苦的祖母沒有搭理我的飲泣。

當我家的新房立起來的時候,我止住了我的哭泣。來到屋簷下,我一腳踢了祖母後來另起的小灶。

祖母搬進我家的新房了,我們卻舉家遷往了城裏。祖母又孤零零地守著我家那幢樓了。

如今,祖母已經離去。然而,那段屋簷下的日子,卻如毛毛蟲般伏在我的記憶裏,並一直使我感到屈辱和最大程度的不可原諒!

這一片熱土

我們居住的地方該稱作扇形平原,隻是袖珍了些。平原四周環山,近處如饅頭的矮山有農民種的桑樹,逢春而綠,入夏以後可以摘到桑葚。遠處是沒有多大起伏的山,像一道屏障把平原圍在裏麵,隻在南麵和西麵有缺口。這裏的夏天風很珍貴、偶有一縷掠過,就是從這兩個缺口上進去的。這些山長得最美麗的要數與邛海朝夕相依的瀘山了,她如一位美麗的南國少女,為了一個目標長途跋涉……川興河從高山鋪的兩座饅頭山間流出來,分別經過官渡壩和引水渠,再經過川興大橋,最後流入邛海。

河兩岸的景致,在詩人的眼裏要算春天,在農人的眼裏要算六月的麥黃和八月的穀香。我們眼裏的四季中,最美麗的莫過於深秋了。南方的秋天來得遲來得輕,幾番秋雨過後,讓太陽照上幾天,樹上的葉子和地上的草便全黃了。纖長的茅草頭頂毛茸茸的白花。這一白一黃和紫色或紅色的喇叭花相配成很舒心的景致。兩岸白樺蛋黃般的葉子最逗女孩子的喜愛,一個個奔跑著、歡笑著,把一片片新采下來的橙黃小心地夾在日記簿裏,或拿在手中當扇子,或當一種更能增添美麗的陪襯。

河兩岸的居民愛竹,每家少則一籠,多則房前屋後、田坎坡地都種上。青的黃的交錯林立,要是沒有幾個竹編廠,還真為這些茂盛的生靈惋惜呢。

川興小街依山臨水。高大的樓台與低矮的古式木板土磚房錯落,街上店鋪連著店鋪,店鋪前撐布棚。太陽照下來,本來就細的街道便印上了一明一暗的圖案,小街更顯得擠了。

在街的拐角處有一家租書店,花花綠綠的。武俠小說多得很。其次是言情小說,幾個港台小姐的換湯不換藥的故事。

書的主人是個和藹的老人。他的書不管厚薄,押金都是伍元。記得第一次去的時候,他手一指:“呶,看看那個。”手指處是閱書須知,很漂亮的中楷。

“你們要看啥子書?”不是西昌口音,至少有一大半不是。

“呶,”出乎我們的預料,他指著椅子旁邊的門說:“裏邊去。”

哈,全新的世界。《海瑞罷官》、《簡·愛》、《血色黃昏》、《北極星》……應有盡有。我們像幾個關了一個冬天,突然投進春天的花叢中的蜜蜂一樣,東聞聞西嗅嗅。

“慢慢看!”他站在門口說,“看書別慌,認準一本仔細讀。讀書有三個步驟,知道嗎?一粗二精三跳躍……”

一個星期天,他對我們說,他老了,該搬回老家了。他走的那天,送行的人很多,他含淚一一道別。臨上車了,他分別送給我們一本好書。

夕陽在瀘山頂上給海子鋪下緋紅而閃光而平坦的路。撫摸著大黃桷樹,眼前便浮現出一幅圖景:我們正駕著風帆,沿著這路追趕著灼熱的太陽……我在太陽輝映下的這一片熱土地上成長!

生命如歌

在生命鏈條中,過去的涅槃總是連著新生的開始。然而,逝去的該是生命,誕生的,也該是生命吧,生命的流程總是折射某種說不清的內涵……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窗上刺槐,來了一對叫不出名的鳥兒,毛色灰麻麻的,大小與鴿子差不多。它們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飛來,喘著氣。身子瘦小、動作剛勁有力的,大概是雄鳥。它望了望另一隻鳥,便飛出樹枝,繞樹轉起圈子來,起初很大,慢慢小起來,越來越小,最後落在一個樹杈上。看來它們要在這裏安家——要不,也許飛得太累了,雌鳥正歇氣呢,雄鳥飛幾圈,跳幾步空中迪斯科,跟妻子逗樂呢!果然當天它們就開始在樹杈上搭窩了。四五天過後,窩做成了。夜裏偶爾可以聽見他們咕咕的叫聲。我與妻美其名曰“夫妻夜談”。有一天午後我們在樹下乘涼。我見這對夫妻也在樹上歇息,一時心血來潮,像小孩子一樣做出怪聲來嚇它們。雌鳥嚇得撲愣愣飛出去。雄鳥先是吃了一驚,身子往前傾,做出欲飛架勢,見我毫無敵意,也不飛了。雌鳥站在遠處樹枝上,衝著這邊不斷呼喚。要是碰巧它們不在樹上,這樣的乘涼,不免讓人覺得缺少些什麼。它們愛做一種“抓敵人”的遊戲。遊戲開始,那雌鳥先飛出去,像擲出的石頭一樣,快速落在風景茂密的樹葉裏,雄鳥便做出找不到的樣子,繞那棵樹飛幾圈,趁雌鳥不防備俯衝下去,把“敵人”捉住,兩隻鳥兒歡快地飛起來。

不久,雌鳥整日呆在窩裏。“興許是生病了。”我對妻說,還拉她去看:“你看,整天都是那隻雄鳥飛進飛出。”妻大笑,擂我一拳,說:“笨!人家在孵蛋!”我一下醒悟,也笑著說:“人家都孵,你什麼時候孵?”沒等說完,妻兩個拳頭雨點一般傾瀉下來。小鳥一共三隻,天真活潑,像三個淳樸的小孩,整日在媽媽的嗬護下從樹上飛到樹下。雄鳥每天往返於窩和田野之間,銜來食物喂孩子們。

就在小鳥試飛不久,災禍降臨到這個和平安樂的家。那是個下午,雄鳥飛回來時,如一架重傷的戰鬥機,一下跌落到樹上,身上不斷搖晃,幾乎要摔下樹來。淩亂的羽毛上還有斑斑的血跡。鳥兒們嚇傻了,不叫也不動,呆呆的。過了一會兒,雌鳥像回過神來一樣,飛出去,繞樹飛了幾圈,沒有發現敵情,又飛回來。

天黑了,槐樹上靜得出奇。沉重的打擊也許會打破一個家庭的寧靜。它們也許連夜遷到別的地方去了;也許雄鳥死了,雌鳥帶著孩子躲到別的地方去……總之,明早樹上也許隻有空空的鳥巢罷,我想。

第二天一大早,鳥兒很早就叫開了。樹上五隻鳥。三隻小鳥和雌鳥邊蹦邊唱歌。雄鳥縮著頭,蜷著身子,站在離家窩不遠的樹枝上,看孩子們嬉戲。上午,雌鳥捉來蟲子,孩子們都伸長脖頸,雌鳥徑直飛到雄鳥身邊,把蟲子喂給雄鳥。沒過多久,孩子們也可以捕食了,它們很早飛出去覓食,總會為雄鳥帶來食物。不久雄鳥可以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了,可它再也沒有飛出去過。看來它的翅膀折斷了——那夜要沒有堅強的毅力和“家”的責任,要不是對生命存在希望、對未來充滿信心,也許……孩子們像媽媽一樣,每天給爸爸喂食,直到它們離開這個窩,去建立新的家園。槐樹上剩下這一對,如同它們來的時候一樣。雌鳥每天飛出去覓食,雄鳥則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

深秋,槐樹凝脂般的黃葉一股股落下。樹上突然發生了戰爭:雄鳥撲愣愣向雌鳥衝過去,用翅膀撲,用嘴啄。雌鳥發出悲切的呻吟。戰爭持續了好幾天。

後來我才明白,這是一對候鳥。在它們的生活裏,季節便是方向,遷徙才是生存的法則。麵對這種生存的法則,雌鳥要選擇丈夫,而丈夫選擇了法則。雌鳥終於走了。亮麗的秋陽下,樹枝嗚嗚地梳理著過風。鳥巢猶如樹體語言中美麗的標點。雄鳥從窩裏探出頭來,鳴叫著,鳴叫著——也許是留戀的呼喚,也許是深深的祝福……對你傾訴或許,你我本來就是人生小站中的匆匆過客,彼此帶著各自的奮鬥目標在追求中相遇。如隨風相撞的兩片樹葉,轉眼各奔東西。

或許,在生活的旅程裏,我們本不該相識。然而,歲月滄桑,人生苦短。既然有緣,我們為何不去珍惜呢?若幹年後,誰又能說,我們不會成為彼此人生畫麵中的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