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煩惱絲,牽扯不盡。董橋說女人的發式是社會道德的晴雨表。昔日一絲不亂光可鑒人的發髻是良家婦女嚴謹作風的表征,其嚴苛繁複的梳理方式為女人的不軌行為增設了障礙。而現代社會中短發大行其道,其中蘊含著使世風日下的不良因素,因為風流之後不羈行跡。董橋既然宣稱“文字是肉做的”,用肉做的文字關注和描述關於“肉”的內容不僅無妨,簡直應當。
我自己的體會是相當淺層的,隻知道剛剛洗過頭發後感覺非常清新,仿佛心中的煩惱已和發問的灰塵一同滌去,整個身心都澄澈晶瑩。披散的頭發營造出優雅和慵懶,使人更加自我,更加女性。宣稱能“鎖住水分子”的美發用品大受歡迎,是因為人們想以烏亮潤澤的頭發來映襯五官增加美麗,也許其中還包含了更豐富更隱秘的信號。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洗發露和護發素竭力模擬的正是頭發剛剛洗過的效果。剛剛洗過的頭發,的確是自悅而且悅人的。
上海的男女人
“照片象征不了任何東西,它隻提供了一丁點兒趣味。看照片,就是向一個永逝的過去觀看,隻有這個舉動意味深長。”吳亮麵對一大堆上海的舊照片時這樣說。他把雙手插入照片的底部,像洗牌一樣使它們在偶然性的作用下各歸其位。照片遵循時間順序以外的神秘秩序而排列,給吳亮留下了廣闊的想像和敘述空間。他不想重複上海的曆史,也不想如數家珍地講述舊上海的故事,他隻是把自己麵對老上海照片時的感受娓娓道來,像歎息,像囈語,誘使讀者超越淺層次的獵奇心理而從更幽深的地方發出回聲與他相應。他的書名已然定下了惆悵的基調:《老上海,已逝的時光》。
同樣是配有精美照片的老上海題材的書,陳丹燕寫《上海的風花雪月》時的姿態要積極得多。她用了四年時間,看書、請教、采訪、找舊照片、拍新照片,在寫作的過程中體驗著愉快和驚喜。她常常背著相機走街串巷,不知不覺中看城市的眼光變得細膩、體貼而自信了。她是一大群迷戀老上海的年輕人的代表,自問沒有親曆過舊上海生活的人憑什麼懷舊。答案是:“他們看到的是從前留下來的房子,是最美的;從前生活留下來的點點滴滴,是最精致的。而他們從小生長在一個女人沒有香水、男人不用講究指甲是否幹淨、街道上沒有鮮花的匱乏的時代,所以他們就這樣靠著對舊東西的想像成了懷舊的人。”
時光如篩,濾去的是紛亂蕪雜的實際生活,留下精致的傳統與美麗的建築。它們像遺落在水中的珍寶一樣於幽暗中放光,說著說不完的故事。陳丹燕樂於做這些故事的講述者。她在富家小姐的舊照片中發現故事,在張愛玲的客廳和江青走過的小巷中發現故事,在一個西班牙風格的陽台上發現故事,在一切值得駐足的地方發現故事。這些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觀的,它們同想像和理想的吻合更甚於同曆史真實的吻合。“對一九三一年的懷舊,是屬於年輕人的。他們用一小塊一小塊劫後餘生的碎片,努力構築起一個早已死去的時代。”像這樣精心“構築”起來的上海本身就是一個故事:陳舊而綺麗,頹敗而浪漫,如同在陽光下抖開祖母的織金旗袍,封存的身體的氣息、時光滯留的氣息彌漫開來,使人醺然欲醉,在曆史與現實的交疊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一個城市能夠讓人如此熱切地發生幻想和迷戀,這一現象本身就是魅力的體現。就像霧裏看花般的擁神秘能使女人更加迷人,不管擁裹她的是霓裳還是令名,甚至於還可以是緋聞。發生興趣是最重要的,心甘情願地關懷是最難得的。
吳亮對於老上海的態度是有保留的。他說他隻是“在照片中夢遊,並為之添油加醋。”他手中的照片前後相隔了一百年,好像讓他也感染了一個世紀的滄桑,使他像老人一樣充滿溫和的憂傷。欲望消退了而溫情仍在,繁華逝去了而記憶猶新。回憶中有精確的細節,時間的邏輯卻混亂了,原本統一的主題也漫漶了。“在已逝的時光中獲得覽閱和迷思的雙重快樂。”覽閱是大家的,迷思是他一個人的。但屬於個人的迷思仍然有感染力,它使大多數男人麵對舊上海的心態顯影出來。——底層人民受壓迫的殖民時代結束了,作為“冒險家樂園”的上海已是曆史陳跡。隻有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照片留了下來,千年不老,見證著曾經有過的繁華。麵對這一類照片,男人吳亮歎息了,為消失的遍地黃金的年代和一夜暴富的神話。女人陳丹燕思慕著,凝視舞廳裏女人的精致發型和入鬢黛眉,在專注中竟能嗅到甜媚的香水氣味。
對於老上海,男人是旁觀的,女人是親曆的;男人是惆悵的,女人是自信的;男人發出短促的歎息,女人講述漫長的故事。比較兩本書中對同一張照片的解說是很有趣的。這張華亭路口的照片兩本書都收了,拍的是兩幢如同孿生姐妹般在對稱中略顯錯落的英式別墅,漂亮、精致、安靜、浪漫。吳亮在旁邊寫道:“似舞台上的布景,演員尚未登場,大幕卻已開啟。”引人遐想而又隱含著在時光中漂流的恍惚之感。可以想像街上的空寂隻是暫時的,而且正是它的虛懷吸納和承載一批又一批的人走馬燈般你方唱罷我登場。背著相機的老上海的迷戀者和探索者陳丹燕也來了。她以“華亭路”為題寫了整整一章:在這裏留下建築的猶太商人和影響了生活習俗的俄國貴族,“貧寒卻正式的西式午餐”對一位中國少年的終生影響,以鬆弛而柔軟的姿態顯示崇洋本能的當代少女,還有華亭路在時代大潮中的幾起幾落,並附有幾十年代在同一角度拍攝的照片作為對照;安詳大度被亮麗俗豔取代,似乎穿行於此地的風也加快了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