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從根本上來說是女性的城市,它的種種有形的細節和無形的氣味在女性的心靈和血脈中代代相傳。在1931S 咖啡館裏消磨一個下午,或者僅僅穿上一襲做工考究的旗袍,女人就會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過去那種透熟水果般甜得要發酵的日子。男人心目中時代的主旋律永遠比想像來得重要,所以男人的上海是斷裂的,即使穿上灰布長袍也找不回一家之主的感覺了。
男人的上海是“已逝的時光”,女人的上海是永遠的“風花雪月”。
做丈夫的感覺
話題由一篇隨手翻到的小散文引起。“來,給你讀篇散文。”我拾起剛放下不久的一本雜誌對妻說。妻在沙發上坐下,我開始讀一篇名叫《走向那個日子》的散文。
妻在認真地聽,聽得很深入。散文不長,才幾百字,卻把婚期臨近時的女孩兒的心理,寫得真切細膩而又韻味悠長,富有詩意。讀完,我對妻說,若以“做丈夫的感覺”為題寫篇文章一怕是有味道的。因問妻子:“你知道那‘感覺’麼?”妻抿嘴一笑:“丈夫是你在做,要你才曉得啦!”
說得也是。我說我的感覺是我是一件大氅,這大氅掩著一間農舍,這農舍建在一塊高地上,房後有流水,房前有樹木,白楂木的門扇厚而結實。我說這原本高大卻空空如也的農舍在我的心中倒分外地小巧、秀氣,如童話裏那些蘑菇狀的小房子。因知青集體戶的解體而自立門戶,使我有機會,早早品味“家”這個詞兒的幽深含義。我覺得我被“孵翼”一詞深深感動著;覺得自己確切在卵翼著什麼。我還覺得“家”不是一“個”,而是一“團”,是那麼溫馨一團;它被一團祥和之氣包著。它就是一團和氣。
看見很多的感情波瀾在妻的雙眸裏湧起,如盛夏午後天空中雨意豐沛的旺水雲。妻的美麗,在於她有一眼淚淚流淌永不枯竭的愛泉,和以這愛為出發點和歸宿、始終如一的笑容。妻是我永遠的溫柔之鄉。後來,我們的女兒眼看就要出生了,我感覺我內心裏絮滿了很多東西,很多的東西茸茸地絮在我的心裏,同時我每天還在孜孜以求地往裏麵絮。那時我一天到晚田裏地裏做,歇不下來,力氣大得令自己都吃驚,一舉一動卻輕手輕腳異常地溫柔……你問我感覺,我想我那時的感覺便是上帝的感覺了,內心裏滿是慈悲,總想撫慰一切、體恤一切、惜疼一切。在向陽的南牆下,我滿含熱淚,用電影裏慢鏡頭那樣的動作,那樣幸福地,種下兩溝甘蔗,滿心裏想到的,則是將來的某一個時辰,我們的已然長出兩顆虎牙的孩子,花眉花眼坐地牆跟前的一隻小凳上,十分努力地啃甘蔗圪蔸,濃濃的甘蔗汁,一直到手拐拐上去……妻推推我:“你啊,這是在說做父親的感覺了。”可不是嘛,我說。卻又狡辯:“那時候孩子還沒出生哩,什麼感覺,還不就是衝你來的。”記得那天,妻腆著個大肚子,悄悄來到身後,妻問:“你哭啦?”我說:“哭了。隻是,流下的不是鹹澀的淚水,而是甜蜜的蔗汁,不信你嚐……”
如今21年過去,那時還沒出生的女兒這會兒都上大學了。妻問:你如今,還覺得自己是件大氅嗎?我說:覺得,隻是,有一隻小鳥,掀開這大氅的一角,飛出去了……那串牛蹄印那串牛蹄印,深深地印在記憶裏。如今,在離開竹籬笆圍起來的家園、在離那些從竹籬笆上探出頭來搖曳青春和愛情的黃菊花遠了的時候,時常有一種空落與失意的情懷讓人到記憶裏去翻找,翻找那些從田野裏長出來,又消逝在年輪裏的、遠得比什麼都近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