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與那頭老牛相遇。每次它都像新沐過,黃毛尖上綴著水珠,每顆水珠都反射著陽光,亮晶晶的,像顆小太陽,它就在小太陽的擁簇下向我走來……會想起那支歌“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的同伴”。這支歌永遠不會過時,就像人們對家園的記憶一樣,泥土氣息永遠是新鮮的。
我從爺爺手中接過牛繩。那是頭秤砣母牛,體呈秤砣形,又矮又小,結實。皮黑得發亮,靜靜地站在那兒,可以看見力在它的黑皮之下陣雷般滾動。犄角角尖的延長線可以構成一個圈。一年一崽決不含糊。其他時候,犁地打耙樣樣都比得過一頭犍牛。這頭牛脾氣太壞,一接過牛繩,我就沒有少吃虧。第一次騎它,我像騎其他牛一樣,站在殘牆上,雙腳一分騎上去,沒想到從這邊騎上去又從那邊滑下來,一屁股摔到地上,痛個鑽心。自此每次騎它都小心翼翼,明白那牛背不是牛背是秤砣。牛類也許跟人類差不多,為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真理”,會吵嘴、械鬥、爭風吃醋、拚個你死我活。它用角頂、挑、擂、刺,常常打得對手遍體鱗傷,自己也沒有少掛彩。卻由此贏得牛群中的至尊。一群牛有了它,秩序和尊卑就顯示出來了。那時我也掛彩,牛繩在我手掌上橫七豎八刻下許多淤血印。
它是生產隊的財產。爺爺對她卻像對自己的牲畜一樣,早上給它一盆加鹽米湯,晚上加一兩個幹穀秸。爺爺常說:牛無夜草不肥!哪能又不加料,又要它出大力的道理。這也許是它力勝群敵、力過它牛的原因吧。他對它好它也通人性。不但聽爺爺的話,也聽我的話。爺爺那時成分不好,四類,經常挨鬥,整他整得最凶的是他的一個堂弟,也是他的學生。他用細鐵絲綴秤砣勒在爺爺的頸子上,把廣播喇叭戴在爺爺頭上狂轟亂叫,致使爺爺成了大半個聾子。爺爺罵他:“狼都不如。”我氣不過,去動員它,第二天它就把他家的那頭牛打個落花流水,臥圈不起,他那放牛的寶貝兒子來阻隔,也被頂了一頭,沒傷著,膽被嚇破半邊。回家來挨了一頓臭罵心裏卻甜。
它救過我一命。那是個麥季的中午,暴雨過後,河水漲滿,我穿了條奶奶新做的碎花短褲去試遊,剛下水,一個回漩渦就把我扯了進去,岸上的夥伴嚇得一陣驚叫卻沒有一個人敢來救我。突然我覺得一個肉肉的軀體靠近我,憑本能我一陣猛揪,終於抓到一根蛇形物,隨它猛一上升脫離水麵,人卻嗆昏了。等我醒來已躺在自己家床上。從圍著我的他們口中得知,我抓住的是它的尾巴……後來隊裏決定賣一批耕牛。那是個早晨,滿枝的石榴果裝點秋天的門楣。當我聽說它因脾氣暴躁也在“黑名單”上時,抓起一個石頭就往隊長家跑。牛販子正在看它的吃口和生相。我一石頭給他砸去:“哪個敢賣,老子跟他拚!”隊長過來抱住我,我用石頭砸他。邊砸邊嚎。牛販子拿出一把水果糖哄我,我一巴掌打得糖果四散而逃,倒便宜了圍觀的夥伴。那頭牛也像明白我被欺負,怒目一步步逼近牛販子……它因此免遭黑奴命運。
爺爺一天天老了,它也日漸衰老。幾年以後,爺爺隨早晨最後一顆星隱去,出征搞地下工作去了。一天,放牧於爺爺墳地周圍的草坡,它像通了靈性,在爺爺墳前望了許久,接著長歎一聲:“哞——”。似乎在與老主人交談,又像是自知天命。那聲長歎多年以後都令人心有戚戚。那,也許是一種昭示。
也許同人類真的相似。當你強健時,就有人擁護你伸舌頭舔你,塗了蜜粉給你;當你背時倒灶時,就應了一句古話:“牆倒眾人推。”“文明是什麼?文明是野性的升華。”這是哲學家說的,不知對不對。當第一頭犍牛與它爭鬥,明顯感到它體力日衰並打敗它後,與它曾經有仇或沒有仇,隻是嫉妒它昔日勇猛強健的都一擁而上,一有機會便把它團團圍住,打得它遍體鱗傷,哞哞不已。有時戰爭的暴發幾乎是無緣無故的。尤其可憐的是,連它的孩子們也加入“革命”隊伍,向它勇猛衝殺……從此它孤單單地,總離牛群遠遠的,獨個兒緩慢地啃食、反芻。有時出神地望著一個地方,似乎在回憶昔日的英勇無畏和輝煌。
那年秋後,穀子堆成一座座小山。隊裏決定宰它來犒勞辛勤流汗的男人和女人。我沒有嚎也沒有喊。童年離我遠了,文明離我近了。但我的心卻滴著比淚還濃的、能染紅一片土地的液體,並且每一次搏動都有白米和小麥的芳香。
據觀看了“刑場”的人回來說,他們怕它反抗,先用槍打,半自動步槍子彈從頭顱鑽進,從眼眶鑽出來,沒死;接著又用鋸鋸它的頭,它卻一動不動,似乎這死期是上天早有明示。臨到要鋸斷氣管的時候,它長歎一聲:“哞——”這一聲長歎驚憾了在場的人,嚇得劊子手生了半年病。隨後,它轟然倒地……這一聲長歎意味著什麼?是一生英勇無畏的美麗句號嗎?是對辛勞一生,最後仍逃不脫被剝皮食肉的命運的歎息抑或憤然感喟嗎?還是因脾氣古怪而得不到世人一句公允的總結而無可奈何?我沒有吃它的肉,連嗅到氣味都惡心。那晚,我反複翻看正讀著的小學六年級的課本,想找幾句話來做它的悼詞,沒有如願。直到多年以後,每遇到牛肉食物,我都要仔細辨辨,有沒有它的骨頭,或肉……蹤跡人活在世上總希望給他人留下些值得記憶和懷念的蹤跡。譬如歌唱家願意留下美妙的歌聲,書法家願意留下飄逸的字跡,文學家願留下文字……甚至咱倆同學一場,送上一幅買來的貼畫,寫幾句祝福,簽上名,便可以使受贈者一看到這幅畫就感到友情的溫馨。這種溫馨可以滲透老花鏡、拐杖,直至某個日落西山、暮風吹起、天使唱著讚美詩列隊相迎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