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眾生中,最難留下蹤跡的,怕隻有農民了。在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會隨時間和輩份的遷變而消逝;留下的木犁、鐮刀、斧頭亦隨現代文明的開展而遺忘在塵封的角落;甚至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也因後世子孫保存不善而發黃……然而,蹤跡肯定是有的。哪怕這些蹤跡最終保留不下來,更寫不進史書,但他們從不氣餒,按自己的活法、自己的生活準則真實地生活著每一天。
1998年夏回鄉,遇到一位少時同窗,當年能說會道,做班長,是我們這群戴不上紅領巾的頑童的崇拜對象。小學畢業回家務農。十五年後再見麵時,他一手牽著個戴紅領巾的孩子,另一隻手騰出來端酒,隻見得半碗半碗猛灌,於劈裏啪啦嚼肉的間隙裏抱怨這個地球氣候太壞,不是大旱就是暴雨。他期望值很高地說:“總有一天地球翻個身,又從原始社會開始,那日子才真小錯!”說話時他一臉真誠,使人相信地球今晚上就翻身,明人就可以進入原始社會。農村生活的單調幾乎是絕對的。過去兩畝耕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而今又在上麵加入太陽能洗澡器,閉路電視中的武俠言情三級片。視野由田野縮小到家,再由家縮小到電視機前。一步一步縮小,小到一定程度,做個地球翻身就到原始社會從頭再來的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橫斷山區一座礦山上有個大老板,他到底有多少錢,誰也說不準。在一年的時間裏,包括由一家銀行出麵組織的十幾個開礦公司來跟他競爭,都被他三下一除二拿下。當我見到他時,他正在訓幾個大青楓樹下乘涼小賭的工人。
“你們一天掙幾個錢?”(這些人每天工資25元)“有多少羊子攆不上山?”(即“有多少錢用不完”)“要賭跟老子賭!”“你婆娘娃兒還對你指望個啥!”“老子都賭不起,你算老幾?”……聽聽,一針見血不一針見血。其實,他也曾經賭過,三十年前,把生產隊的十頭耕牛輸掉;他也曾經嫖過,把自己女人和兒女都氣得跟別人走了。之後他像其他因賭因嫖而隻剩下自己的人一樣,一無所有。聽說接下來他大睡七天七夜。也許他成功於這七天的痛定思痛。幾天後,他挑起一副最原始的爆米花機,從這個鄉村到那個鄉村。以爆米花為起點,他趕馬車、辦板鴨廠、辦大理石廠……到擁有這座方圓三十平方公裏的礦山。
他明天是不是依舊還擁有礦山,這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經滄海而產生的除卻巫山不是雲的人生經驗。他礦上的工人有這麼一句話:“既恨他,又怕他,又打心眼裏尊敬他感激他!”也許對於這位有五十三年人生經曆的光杆司令,這就是他留下的蹤跡。轉過頭來看看那些花天酒地、燈紅酒綠、以車代步、粉袖盈天的場景,他的故事,雖不能(或無法)鑒前世之興衰,卻能考你我之得失。但願人生不要太離譜。人們談到命運時總是很恭敬,以為冥冥中真有神靈。
是麼?姑且相信人生有“命”,那麼“運”絕對在自己手中。比如,當官當得好好的,他偏要搞歪門邪道;發財當老板誌得意滿,他偏鑽鑽法律的空子;做司機蠻寫意,他偏開飛車……如此等等,留下些歎息,讓人評說。
農村人大多敬神,在堂屋正中供神龕,是天地君親師吃冷豬肉的地方。神龕題額上是“祖德流芳”這類的讚譽。既然是“祖德”,卻又兼供“天、地、君、師”,這有點不倫不類。而且,說真的,這有點幽默。把活著的人所幹的一切榮辱功過、得意失寵、順境逆境……全歸咎於祖宗的福蔭,這本身就很幽默。一方麵真實地創造著未來,另一方麵念念不忘過去的“祖德”,長期處於進退維艱的境地,這又是一層幽默。
然而,即使曆史的觸須從不光顧,他們卻真實而認真地寫著各自的曆史,或硬實,或無聊,或悲悲壯壯轟轟烈烈,或淒淒慘慘冷冷清清。——他們生命的全部也許僅止於此罷。千百年來誰改變過他們!他們又何嚐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