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從家裏送祖人至大門外,在那裏燒燃一堆紙錢,每個祖人一堆。此時,便再一次呼喚他們的名字,請他們來領錢,說是帶回陰間去用。最後,將一碗水飯潑在紙錢灰上。一年一度的七月半祭祖便告完成。

其實,農曆七月十五,是佛教節日,它是為追薦祖先亡靈而舉行的法會。“盂蘭盆”是梵語,翻譯過來是解救(祖先之靈)倒懸之苦。在《佛說盂蘭盆經》中有這樣一說:釋迦牟尼的弟子目連為解脫其母在陰間的倒懸之苦,依佛所囑在每年七月十五日僧自己懺悔之日,備百味飲食供養十萬僧眾,以積功德。唐、宋以後逐漸變供養眾僧為供鬼,如今寺廟遂稱賞孤,實在是為了安撫那些沒有後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我們的東鄰日本,把個盂蘭盆節過得隆重至極。為了寄托對先祖的思念,有一個節目便是由婦女們紮了紙船,夜幕降臨之時,在紙船裏點上蠟燭,到河邊海邊去漂放。有月無月都一樣,秋風涼涼地吹著,在岸邊停立的目光中,星星點點的燈船隨風飄遠,感覺是飄到親人們那裏去了。這樣的景致,想一想,都是令人感動的。除了叫盂蘭盆節,七月半又叫中元節、鬼節、燒紙節。不管叫什麼名字,反正是鬼們的節。有一年,我們進修班的全體學員出遊峨嵋山,那晚住在萬年寺,正值七月半,有幸目睹了由寺廟住持率領全體僧人所作的充滿神秘和仁愛氣氛的賞孤。夜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好多“人”擁擠著前來領賞孤的果品紙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真多呀!心裏知道這些都是無家可歸或有家難歸的孤魂,便覺得我那三歲夭折了的小妹妹或許就在這些人中間(因為我從未聽見母親呼喚過她)。她聰明伶俐的小模樣,從我六歲的心中一直活到今天。我伸長脖子找呀找,怎麼也找不到,我急得哭了,一哭便醒來。

窗外是圓圓的冷冷的滿月,照著黑乎乎的朦朦朧朧的峨嵋山。多年以前的又一個七月半浮上眼前。

那年我八歲,跟著母親在一個叫做陳所的山村小學。母親教我讀書。我聽村裏的同學說:七月半的時候,用鋤頭鏟幾張草皮,一張坐在身下,一張頂在頭上,一張擺在麵前,黃昏時坐在山門外麵等,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死去的親人。當時我的小妹妹死了兩年,我非常想她。所以那天黃昏,趁母親不注意,我一趟跑出校門,坐在門外的牆下(校門即山門,學校便是以前的廟),把白天鏟好的草皮如法擺弄好,靜靜地等待妹妹的魂靈出現。

開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害怕,一心想著就要看見妹妹了。等了好一會,什麼也沒出現。天漸漸黑下來,對麵小山上的樹林變成黑墨墨的陰影。一陣風吹過,窸窸嗦嗦直響,我的汗毛一下倒豎起來,頭皮發麻,心跳得咚咚亂響。不過我仍然使勁對自己說:妹妹就要來了。

秋風冷冷地在直灌進我的背脊裏,天也越來越黑,恐怖是一個碩大的夢魘,箍緊得我一點都不敢動彈。就在我感覺自己快要倒下去時,遠遠傳來母親喊我的聲音,焦急而火冒。聽在我耳裏,卻如同隔世傳來的呼喚,遙遠而親切。我丟開草皮,跌跌碰碰朝媽媽奔去,口裏喃喃答應著: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記得母親很生氣,洶洶地問我在外麵做什麼?我不吭聲,隻是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跟她走回宿舍。那以後是一頓美美的“筍子炒肉”,象每一次挨打一樣,我就是不吭聲、不認錯、也不哭出聲來。不過這次我心裏是非常感激母親的,也不覺得那點痛有多痛,反而讓我更忠實地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人間。

這個小小的秘密一直未為人知,今天我把它寫出來,感覺上是對自己的出賣。

還有一年,我們一個外出小組在會理縣的黎溪作流動照相,日服務邊遠山區。同時增加單位的集體收入。完成任務後,組長便帶領我們幾個人溜到昆明去玩,也算是忙裏偷閑的一個小插曲。

為了要趕在清晨以前到達金沙江邊的拉乍火車站,乘坐通過那裏開往昆明的慢車。從黎溪出發幾乎就是半夜。月亮是很圓很冷的掛在半空,遠遠近近,一堆堆忽明忽暗的煙火在迷漾的夜色中飄浮不定,時不時還有紅色的火星竄出來,在夜深時慢慢升起的薄霧中四散消失。

不知誰說:今天是七月半,你們看,家家都在燒紙錢。一下子,我們幾個人都不說話了。是怕驚擾了那些正在過節的亡靈嗎?仿佛在我們四周,在涼意沁人的空氣裏,隻要輕輕一喚,就會有魂靈出現。我屏住呼吸,心情異常激動。有一個意識清楚的籠罩在我們心頭:終有一天,我們都將變成亡靈,而為我們燒紙錢並呼喚我們名字的,將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