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隻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一輩子生活在鄉下小鎮上。他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品格,鋪就了平平淡淡、與世無爭的一生。一如農人耕種的那一方稻田,又如供人飲用的一泓清水,父親的生命裏沒有半點的風光和傳奇。或許正是這樣,樸實、敦厚的父親做成了我最真實和最可以膜拜的父親。父親不是書裏的人物,他的一生隻為自己的平凡而活,或者為自己擔負的責任而活——比如為他深愛的兒女而活。父親正是憑借了他的簡單而實在的人生,在兒女心目中活成了父親的樣子,以致在他生前和身後,他投放在兒女感情上的重量,頗有類同於幾分美國人可以不在乎國家總統,卻用心擁戴自己的父親一樣的味道。

訴說我的父親,無異於訴說一種平凡,而平凡,可以說是一種道不盡的綿長和瑣碎。但如同說不盡春天,卻可以細數春天裏的微風、白雲或草地……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爹疼滿崽”這句話,常常成了父親愛的天平向我傾斜時搪塞哥哥姐姐們的托詞。

大概是在我10歲那年吧,我生病躺在了縣城的病床上。一個陽光蠻好的冬日,我突發奇想,讓父親給我買冰棍吃。父親拗不過我,便隻好去了。那時候冬天吃冰棍的人極少,大街上已找不見賣冰棍的人。整個縣城隻有一家冰廠還賣冰棍。冰廠離醫院足足有一華裏地,父親找不到單車,隻好步行著去。一時半晌,父親氣喘籲籲滿頭大汗跑回來,一進屋,便忙不迭解開衣襟,從懷裏掏出一根融化了一大半的冰棍,塞給我,嘴裏卻喃喃說道:“怎麼會化了呢?見人家賣冰棍的都用棉被裹著的呢!”母親看著這一幕,又好笑又心疼,點著我的額頭責怪道:“你個小饞鬼,害你爸跑這麼遠還不算,大冬天把你爸棉襖浸個透濕,作孽啊!”而父親在一旁看著美美吃著冰棍的我卻爽朗地笑了。那一笑,直到今天仍是我時常回想父親的契機和定格。

初二那年,我的作文得了全省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這在小鎮上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的事兒。學校為此專門召開頒獎會,還特地通知父母屆時一起榮光榮光。父親聽到這消息,好幾天樂得合不攏嘴,時不時嘴裏還竄出一拉子小調。等到去學校參加頒獎會的那天,父親一大早便張羅開了,還特地找出不常穿的一件中山裝上衣給穿上。可當父親已跨出家門臨上路時,任性而虛榮的我卻大大地掃了父親的興。我半是央求半是沒好氣地說:“有媽跟我去就成了,你就別去了。”父親一聽,一張生動而充滿喜悅的臉一下子凝固了。那表情就像小孩子歡歡喜喜跟著大人去看電影卻被攔在了門外一般張皇而又絕望。迎著爸媽投放給我的疑慮的眼神,我好一陣不說話,隻是任性地待在家裏不出門。父親猶疑思忖了片刻,終於看出了我的心思,用極盡坦誠卻終究掩飾不住的有些顫抖的聲音說:“爸這就不去了。我兒子出息了就成,去不去露這個臉無所謂。誰不知你是我兒子呀!”其實,知子莫若父。父親早就破譯出了我心底的秘密:我是嫌看似木訥、敦厚且瘦黑而顯蒼老的父親丟我的臉啊!看著父親頹然地回到屋裏,且對我們母子倆好一陣叮嚀後關上了門,我這才放心地和媽媽興高采烈地去了學校。可是,頒獎大會完畢後,卻有一個同學告訴我:你和你媽風風光光坐在講台上接受校領導授獎和全校師生欽羨的眼光時,你爸卻躲在學校操場一隅的一棵大樹下,自始至終注視這一切呢!頓時,我木然,心裏漫上一陣痛楚……這一段令人心痛的情結,父親與我許多年以後都一直不曾挑明,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個黃昏我是獨自站在父親凝望我的那棵樹下悄悄流了淚的。

父親最讓我感動的是我17歲初入大學的那年。我剛入大學的時候,寢室裏住了四個同學。每個人都有一隻袖珍收音機,聽聽節目,學學英語,很讓人眼饞。我來自鄉下小鎮,家裏窮,能念書已是一種奢侈,自然就別再提享受。後來,與其說是出於對別人的羨慕,還不如說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我走了60裏地回到家,眼淚汪汪地跟父母說我要一隻收音機。父親聽了,隻知一個勁地歎氣。母親則別過頭去抹眼淚。我心一軟,隻有兩手空空連夜趕了60裏地回到學校。

過了一段時間,父親到學校來找我,將我叫到一片樹林裏,說:“孩子,你不要和人家攀比,一個人活的是誌氣。記住,不喝牛奶的孩子也一樣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