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媽媽……”我不停地叫著,手用力地想去剝開穿在我身上的雨衣紐扣,那如大水般的雨勢斜打在我的臉上,滾燙的熱淚和雨水混成了嗚咽的哭聲,在大風中淹沒。

媽媽雙手捂著嘴,雨點掛在她的眼瞼,一會兒從她的鼻梁落了下來。“快進去,媽媽會跑回家。”她一手把我推進了校門口,等我轉身時,母親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中。那個早上,教室外麵下著雨,我的心在落淚。

終於,作文課在午休過後開始了。我的作文老師是一位七十歲帶著濃厚鄉音的爺爺。他上作文課通常是把題目寫在黑板上,然後交代一聲“不要說話”,就一卷在握,哼哼啊啊唱起了他手上的詩本。

我就是趁這個時候偷偷地離開教室,然後翻牆離開學校的。學校的後牆外麵是一條狹小的巷子,巷子的另一旁是一條長水溝,水溝一旁開滿了紅色的美人蕉。我站在牆上,雨絲斜斜地飄來,我望著那好像不怎麼高的地麵,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跳加快,兩手像猴子攀樹幹般,靠著腹部的力量滑了下來,然後快速地往前奔去。

早上的雨和被風吹走的雨傘讓我總有一種媽媽會出事的不好預感。我賣力地往家的方向奔去,感覺回家的路好遠好遠,雖然平日它隻要五分鍾就到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我在籬笆外喊著“媽!媽!”,喊得我喉嚨都覺得吃力,卻聽不見媽媽的回音。大雨過後的陽光下,我隻見籬笆內的石縫邊一叢雪白,花瓣上帶著淡紫色條紋的花,細細長長的葉子,在微風中不停地搖擺著。

我又喊了幾聲,最後隻好用力地推開原本就有一處細縫的籬笆。跑過草坪,推開門。進了屋,我看見了媽媽穿著一身紅衣,平躺在客廳的長椅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瓦斯氣味。我摸著媽媽的額頭,喊著她。

媽媽張開眼睛,她的嘴唇和往日不同,塗著口紅,但嘴角掛著淡淡血絲,她很小聲地近乎耳語地對我說:

“去……去把瓦斯關起來。”然後闔上眼,再也沒醒過來。那天,我不曉得等了多久,隻曉得天色暗了下來,隨著草牆外飛過的鳥群,變成了滿天星輝。我推著媽媽,媽媽還是沒有醒過來。我走出屋外,坐在門階上,抬頭看著天上明月,害怕得哭了起來。

當爸爸抱我起來時,我緊緊地抓著他,哭叫著:“爸爸!爸爸!”哭聲中,我覺得不再害怕,因為我認為爸爸可以把媽媽叫醒。

可是,媽媽還是沒醒。爸爸握著媽媽的手,好久,好久,爸爸的淚一滴滴地落在媽媽的臉上。

不久,奶奶就搬來我家,一直到她過世。媽媽死了。大人告訴我,媽媽去天上的家了。爸爸對我說,媽媽在天上會想念我,還說媽媽每天晚上都會變成一顆星星,在天上微笑地看我熟睡的臉。

就這樣,本來很少在家的爸爸,天天回來了。他教我寫作文,教我搞不懂的三角、圓周、麵積等數學問題。假日時,他還會攜著畫板,騎著腳踏車,讓我坐在前麵。他吹著口哨,風飄過來,他開心地說:“以前,我就是這樣載著你媽媽的。”

因為有爸爸在旁邊,我對母親的記憶就愈來愈模糊了。風趣、幽默又脾氣好的爸爸,很快地就取代媽媽的位置。剛開始時,每夜入睡前,我會和爸爸趴在窗前,找尋屬於媽媽的星星。但很快我就不會去在意了,因為我寧願讓爸爸在我入睡前,捧著書念給我聽。那種愛真好,好像世界上就剩下我和爸爸,還有心中無限的夢。就在我小學畢業典禮後,我斷絕了父親和我之間的夢。

那天,他送我一對“派克”鋼筆。當交給我時,他很慎重地對我說:“雲雲,暑假過後,你就要上中學了,那時你就是小姑娘了。小姑娘要自己寫故事了,爸爸不再為你說故事了。”

我的鼻子一陣酸,但我仍假裝很堅強地說:“那我要用爸送我的鋼筆寫詩,像爸念給我聽的《新月集》那樣。”

那晚,爸爸讀了一首首的小詩,詩句在我往後的歲月中,常常浮現。在朦朧的夢境中,父親低沉又多情的嗓音,像音樂般伴我度過青澀的歲月。

父親朗讀詩歌的聲音,如同種子般隨著我的成長在我心中開出了花朵。

我是那樣、那樣地愛他,以至於在我幼稚的世界中怎樣都無法接納他的女伴。當他告訴我我將會有個新媽媽時,我是如此心痛,覺得人生灰暗。好一陣子,我封閉了自己,拒絕和他做任何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