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忘不了,當爸爸那飄忽的眼神定在我被雨水濕透的身上時,嘴唇張了幾張,很含糊地發了幾個音,我沒懂,爸爸又指指我身上,我還不懂,我遞了他一支筆,爸爸很吃力地握住,顫抖抖地在我手上寫了很久,當我展開掌心:
冷——不——冷——?三個像甲骨文一樣的字印在我汗濕的手心……我不禁潸然淚下!噢!我的爸爸,這就是您,如果這是您生命中的最後的一刻,您依然是把我的冷暖,我的一切抱在懷中不肯放下。爸爸,這就是您生命之火即將燃盡時的唯一聿掛嗎?爸爸最終不能開口說話了,病魔隔斷了他與外界的一切交流。今後,也許您還能聽到女兒陽光燦爛的笑聲,可我卻再也聽不清您親切溫和的語音了。爸爸,生活中我還有太多的東西沒有向您討教;還有太多屬於您的故事沒來得及去了解,我們之間的話就這樣戛然而止了。成長的滋味,就在這一刻品嚐到了。
當我每天清晨上班前,跟他微笑著告別時,爸爸的眼光總是在門口滯留很久,每當快到下班的時間,爸爸的眼神又驟然明亮,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的掛鍾,期盼著早一點兒看到我的身影。常常地,爸爸依然用消瘦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眼睛裏充滿了難言的光澤,無盡的留戀都化作了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愛傳給了我。
在生命中給了我一切的爸爸,雖然活著卻不再能享受生命的樂趣了。紛忙的生活和快節奏的社會漸漸拉開了我們和父母之間的距離。我們總是把自己投進繁忙的工作和沒完沒了的應酬,追求著永遠追求不完的追求,卻無暇顧及到身邊父母那渴望而期盼的目光,無意間冷落了他們多少次話到唇邊的需要。人生中有些很珍貴的東西,竟然在我不經意的時候讓它悄然地流走了。
絲絲縷縷的記憶都零落在輕柔的小雨中,當漫長的夏季緩緩走過,沉澱下來的是無盡的遺憾。
生命是一條曲折的路,是爸爸風雨中伴了我一程。爸爸,今天沒有了您的庇護和扶持,我會默默地獨自麵對我的人生,堅強地向前走。我從您深深地凝視中看出,這也是您一直所期望的。
夕陽總是在落下前瞥過最後一抹目光,餘味深長。多想時光能夠重回,再坐在爸爸的膝頭,用細細的童音,為他們也為我自己唱一支美麗的歌。父親終會老去,直至永遠的離開,但即使是陰陽相隔,咫尺天涯。那份無言的父愛,卻依舊會圍繞在女兒身邊。為她輕輕地披一件衣服,與她共同分擔生活中的煩躁和憂愁。父親去了,但父愛卻長存。因為它已經滲進孩子的血液。與她的心跳同步。
命中的三個女性
母親與父親相遇在水電站。
母親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按照今天的想象,應該是大家閨秀、千金小姐了。然而,母親並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福氣。所謂的“地主”,其實外曾祖父是一位當地聞名的老中醫,抗日戰爭勝利以後,他以為今後能夠過上好日子了,就把終生的積蓄拿出來買了十幾畝地。誰知,就是這塊地毀了他的後半生。由於外曾祖父是“地主”,外公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這一禍害還一直牽連到母親這一代。
16歲的母親初中剛剛畢業,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華。我在一本發黃的影集裏,看到過那一年母親照的照片,大眼睛、圓下巴、寬額頭,還有兩根烏黑的長辮子。母親穿著碎花點的確良短袖襯衫,這是母親唯一的一件漂亮衣服。那少女的歡笑裏卻有一絲憂鬱——那時,家裏再也供不起母親念書了。於是,母親招工去了大渡河上的龔嘴水電站,小小的一個女孩兒,幹起了最艱苦的體力活。好在還年輕,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苦雖然苦,但是每個月有15元的工資,應該算是豐厚的收入了,一半自己維持生活,另一半還寄回家裏供養弟弟妹妹。
母親是個最愛清潔的女孩。一下工,還來不及休息片刻,她便端著一大盆衣物到河邊洗洗涮涮。盡管衣服上打著補丁,她永遠是工地上一大群女孩中最幹淨、最顯眼的一個。父親剛剛從大學畢業,主動來到窮山溝裏參加修建水電站,跟工人們在工地上同吃同住。那時的大學畢業生,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跟“民工”之間有什麼不同。就在那時,父親注意到了姑娘們當中那個愛看小說、愛唱歌的嬌小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