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前,我辜負了家裏考個中專的夙願,進了縣立一中的高中班。父親是很失望的,但並沒有怎樣表現出來。隻是對我說:“小楠,其實我知道你並沒有很好的念,村裏都說你很聰明……”高考後的日子裏父親總是三天兩頭的催我去學校裏看看情況。當他從我的言辭裏知道很有可能落榜時,情緒明顯的壞了起來,總是不停地、直接或是間接地埋怨我,說平日裏根本看不見我看看書、做做題,說看我的著裝就不像個學生……每每這種時候,我都是默默地接受著責備。不是沒有理由反駁。然而另一麵,父親又在積極地計劃著讓我到另一所好一點的學校去補習。通知書來了,父親沒有說什麼,我哭了。
某日,與同伴參觀了一次畫展。當我走到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麵前時,整個神情都凝滯在那個靈魂上了。那充滿渴望的眼神,那飽經風霜的臉,那滿是老繭的手……看著,想著,想著,看著,我的眼淚下來了。一位如同我一般來自農村的師兄曾在他的文章裏這樣寫道:父親是極其地愛我的,這用不著拿什麼優秀的語句來修飾。然而我卻明顯地感到,除了錢物,從他那裏得到的日漸地少了起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父親始終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不完全自覺地教育著我,那是些我根本無法從書本裏學到的東西。
昨日接到一封家信,是哥哥寫的。信中寫道:小楠,來信已收,錢於12日彙出,收到後請複信告之。這段時間父親一直都在害病,寫這封信的時候才稍稍好了點又忙於秋收了,我是瞞著家裏告訴你的,惟望你懂得父母良苦之心,以學業為重。
寫完上麵這些東西已下午六點多了,我站在陽台上凝視著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山去,心中不禁有些感懷。我知道山的那邊便是我的家鄉,父親和我那善良而又慈愛的母親此刻還在田裏辛勤的勞作著。
恩德相照是知己,腹心相報是知心,聲氣相投是知音——這就是我和你。
父親的不幸
晚稻一收,沒啥農活幹了,便照例圍湖造田。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放著讓人熱血沸騰的革命歌曲。喇叭筒裏偶爾播放著鼓舞人心的表揚稿。湖堤上的人都幹得熱火朝天,盡管是寒冬,但他們都穿著單褂幹,還有許多人光著膀子幹。
那時的父親還是個精壯後生。父親有使不完的勁。父親挑擔一百五六十斤的土,卻像挑著空擔,腳下似生了風,飛一樣。
光著背的父親的汗仍如雨落。裝土的小梅很心疼。小梅再給父親裝土時,裝了大半擔,就讓父親走。父親卻不領小梅的情,父親說,再裝。小梅說,你會累病的。父親便搶過小梅的鐵鍬,又撮了十幾鍬土,父親筐裏的土堆得冒尖了。父親拿鍬把筐裏的土壓了個嚴實,又壓上了一鍬土。父親剛把那擔土挑上肩時,大隊革委會劉主任來了。劉主任對父親說,你別挑土了,寫篇表揚稿給廣播站。父親說,我哪會寫表揚稿,我連筆怎麼握都忘了。父親說的是實話,父親盡管念了小學畢業,可十幾年沒握筆,沒看書,學的東西早還給老師了。劉主任說,我說你行你就行。父親說,劉主任,我隻會幹粗活,握筆杆子的事我幹不來。劉主任便寒了臉,你不想寫也得寫,你不是想加入黨組織?這就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父親再沒話,跟著劉主任進了臨時搭建的大隊革委會辦公室。
父親握著筆,對著一張白紙冥思苦想半天,一個字也沒寫。
父親苦著臉對劉主任說,劉主任,你還是讓我挑土吧。劉主任笑著說,別急,萬事開頭難。父親說,要不,我寫首詩吧。劉主任說,行啊,詩更能鼓舞士氣。父親趴了一夜的桌子,終於寫好了一首詩。
劉主任一字一句念起來,湖堤上火一樣的紅旗嘩嘩的飄,頭頂上火一樣的太陽溫暖地照,同誌們火一樣的口號雷聲一樣響,同誌們火一樣的幹勁火一樣的心……大隊長念了詩,大叫一聲,好詩,好詩。
父親的這首詩當天就在廣播筒裏播了。碰巧省報的記者來湖堤采訪,那位記者聽了這首詩,也說,好詩,好詩。省報記者便調查父親的出身。當省報記者得知父親三代都是貧農時,很高興。劉主任便在父親的詩後麵寫同意發表,並加蓋星火大隊革委會的公章。
一個星期後,父親的這首詩就在省報的副刊上發表了。
父親一下成了農民詩人。縣革會主任也來看望父親了。縣革委會主任握著父親的手親熱地說,工農兵中同樣可出藝術家。瞧你,滿腿是泥,不成了詩人嗎?今後得多寫一些這樣的好詩,不要辜負組織和人民對你的期望。
父親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隻不停地點頭。後來父親又寫了十幾首詩。父親的這些詩都上了省報,有兩首詩還上了《人民日報》。父親成了著名的農民詩人。父親也調到縣委宣傳部當部長了。父親還出席了全國第三屆工農兵作家代表大會。父親受到中央領導的接見。那時父親以為是自己做夢,可一咬嘴唇,卻痛。父親的身子幸福地顫抖起來,父親的雙腿也發軟,似要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