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卻是一個極為巨大的蠶繭!絲線絨毛俱是暗紫色,其大如千年古岩,頗有巍巍之感。 無數的絲線向著外麵鋪展開去,如同琴弦一樣,在夜風中輕顫。
其實,更像是牽著傀儡的絲線!
侯旭易功聚雙目,心神在方圓裏地微微一轉,已是大怒。
那些絲線的終點,竟是人的頭顱!
大部分鎮民們的頭顱半敞,絲線攪入其中,渾如一體。
這些人,就像是街頭藝人手中玩弄的提線木偶,叫人膽寒的殘忍。
這時,蠶繭緩緩裂開。
裏麵儼然是那個李氏,正恍如不知外界地伸展著身體,美目半眯,帶著些迷離神色。
侯旭易氣得發抖,怒喝道,“妖精!”
原來李氏仍舊在通過那絲線吸取著什麼。
這一聲大喝,將李承驚醒,看著眼前的景色,硬是愣住,張口結舌。
“子明,退後!”侯旭易大叫道。
李氏抬頭,驚慌之色盡顯,回首望向侯旭易,眉目間又是憤恨,又是惶恐。
她昂首無聲嘶吼,縱身而起!
無數的絲線在周圍糾結會聚,而她的身後,赫然是一雙絢麗的薄翼,其上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繽紛,光暈流轉不已,輕輕一揮,麵前就多了一群粉蝶,輕盈舞動著紛紛地向侯旭易撲了過去。
侯旭易見那粉蝶們輕小,心下未免有些大意,誰知那粉蝶竟是不顧性命地撲來,在他身前炸開。
淡粉色的細小鱗片如雲飄前,裹上侯旭易的手臂。
幸虧他忽然覺得不對,急運真元護體收手。
饒是這樣,左手依舊被撕了半臂的皮肉下來,還亮著紫轔轔的光。
侯旭易不由自責大意,卻有些奇怪,按說自己不應怠慢如此。忽然想起白日裏的事情,心頭一凜,右手重撚法訣,隻見青蒙蒙的一道光華驟然竄出,繞他周身一遍,過眉心時發出清脆的一響,最後鑽入左手臂不見,方才還汩汩冒出鮮血的手臂肉眼可見地收了口,重長出皮肉來。
“好妖女,我倒是著了你的道了!”他心頭雖是惱怒,可身上被那顯然是個蝴蝶精的李氏施加的‘惑心’之術已消,並不會再犯貿然向前的錯誤,隻是暗暗切齒而已。
“你是一口一個妖孽,一口一個妖女,我究竟有什麼錯?”李氏抬眼望來,此刻的她全不同於白日裏的端莊溫婉,眉眼間嬌媚無比,全是嬌滴滴風情萬種,粉嫩舌尖微吐,卻是美孜孜一團溫柔。現在雖是怒聲相問,依然好像與情人撒嬌一般。
“吸人精氣,害了一鎮的人,還不是錯?妖精的思想到底跟我們不同啊!”侯旭易冷哼道。 “吸人精氣?哈哈哈哈哈!”蝴蝶精聽到這話卻似聽到了一個笑話,聲如銀鈴般嬌笑起來。 “咄!”侯旭易一怒下真言出口。
“天劍”之芒,也在他的指間微微地亮了起來。
蝴蝶精原本一派安然,卻在看到天劍劍芒的時候全變成瑟縮畏懼,翅膀上原來的光暈,也在天劍出現的同時暗了下去,直變得若有若無。
她尖叫了一聲,帶著不容錯認的悲哀,吐出一個紅光縈繞的丹丸,迎向侯旭易抖手射來的劍芒。
隨著丹丸的出口,她麵上的表情帶上了顫抖著的堅持。
那是妖精最重要的內丹!
是什麼?讓你放棄一切?
又是什麼?讓你如此執著?
劍芒毫無阻礙地穿過丹丸,一舉將它擊碎了一半。
崩潰的內丹打著轉飛回蝴蝶精的口內,她悲鳴一聲,緩緩伏下身子,無力地拍打著翅膀。 侯旭易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自己的力量,竟達到了這樣的程度……
侯旭易低頭看著那個低低喘息呻吟著的女妖,身後翅膀都支離破碎的蝴蝶。
她的額頭上原本長出的美麗觸角被天劍劍芒斬斷,鮮紅的液體蜿蜒而下劃過她嬌媚的麵龐,畫出妖異炫惑的豔色軌跡。
紅顏白骨。
侯旭易忽然想起這個詞。
“不要!”仿佛是因為一切發生得太快,到現在才反應過來的李承忽地大叫一聲,衝到了她旁邊,手指顫抖著觸摸她冰冷的皮膚,慌亂地擦去她臉上的血跡。
“她是妖精。”侯旭易平淡地道,聲線毫無起伏。
李承的聲音顫抖著:“我知道。”
“她吸人精氣,害了你們一鎮的人。”
李承深吸一口氣:“我知道。”
侯旭易的眼睛裏光彩幽深:“那,這是為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李承強自直起身子,“我娶她那一日便決定了,要伴她一生。”
“即使……她是蝴蝶精?”
“即使,她是蝴蝶精!”
蝴蝶精的眼中淚光盈盈,定然道:“我決不曾吸人精氣害人,鎮上這些人,都是早已經死了的。”
“你,我相信……”
侯旭易打斷他們的卿卿我我,冷笑道:“那麼,你積攢在斷翅上的法力,是做什麼的?” 蝴蝶精的眼睛裏瞬間就失卻了光彩。
仿佛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終於失去了所有的籌碼。
孤獨地、平靜地,在賭桌旁等待荷官把它們收走。
李承依舊擋在她的麵前。
注視著侯旭易的眼睛,滿是堅定色彩。
侯旭易雙指間泄出三尺劍芒,淡淡地望著眼前這個執著的男子。
“你走開,我不想傷你。”侯旭易鎖著眉頭道。
一麵鏡子從他的囊中主動飛出,侯旭易冷哼道,“萬物本真秉其真形,無虛無妄混沌天成,鏡花水月,破!破!破!”
隨著侯旭易口中頌念的法咒,蝴蝶精的殘翅驀地碎裂,飄揚如細雪輕落。
周圍的氣息,忽然飛躥著亂了起來。
卻隻是一刻。
緩緩地,一種特殊的感覺漸漸蔓延,周圍古怪的氣穩定下來。
原來如此。
熟悉的氣息彌漫開來,侯旭易的嘴唇動了動,悲憐地望著眼前的兩人,為什麼,你會舍棄內丹?為什麼,你又奮不顧身?
為什麼,第一麵見到時就又種熟悉的感覺?
侯旭易輕輕歎了口氣,一個小小的蝴蝶精,竟然可以運用靈氣變化,藏住了自己的一魄,他的目光中不由又帶了幾分讚賞,隻是讚賞是一回事,取回什麼,又是另一回事了……
“為什麼不放過我們?”蝴蝶精狠狠地盯著侯旭易,聲音中還帶著絕望……
李承則是蒼白著臉,定定地望著侯旭易,並不說話。
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無奈。
怪不得自己對這書生有莫名的好感。
怪不得蝴蝶精對自己的敵意這麼大。
原來本就是自己對自己的欣賞。
原來她知道自己的到來,將會奪走她保護著依賴著的丈夫。
這一切,都隻是,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
每一個靈魂都有掙紮的權利,都有擺脫那無形的命運所控製的權利。
李承,這個書生。
那個被女人圍著,窘得麵紅耳赤的書生。
那聲驚恐的,“恩公,恩公,饒了我吧……承蒙厚愛,但小可並無與常人不同的嗜好,還請自重!”
舉杯低吟中,那句“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仿佛依舊在眼前浮現。
侯旭易合上眼,澀聲地笑道:“說實在的,子明,我真是羨慕你啊。”
李承的眼睛寒星一樣明亮,他點頭道:“我懂。”
他們兩個的視線交彙,漸漸幻現出相同的色彩。
本來便是一個人罷。
他們的目光中,世間萬物都仿佛失去了其原本的顏色。隻有兩個靈魂,互相凝視著的,無聲的交流。
蝴蝶精呆呆著望著他們,漸漸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流淌下來,一滴一滴,慢慢好似小溪流淌,流過她的麵頰。
自己,隻是一個外人?
自己的努力,都是南柯一夢?
看著麵前的兩人伸出手掌交擊,李承俊秀的麵容露出每次要偷偷出門暫時離開她時的表情,滿含歉意地對她笑著。
哭泣是女人最後的武器,但連淚都幹了,自己還能做什麼?
侯旭易淡淡地跟李承對視一眼。
李承的身體越來越淡,最後化作一個透明光球,飄在空中,映出七彩的水晶光彩。
它懸在空中,忽地在空中往蝴蝶精的方向劃了個圈子,飛快地紮進了侯旭易的身體。
照亮了他的眼眉。
侯旭易低頭望著這個神請憔悴的妖精。
好似無數的蝴蝶順著命運的道路飛舞出去。
這絢麗多姿的飛蟲,如今卻隨著心的死去,漸漸成灰。
看著蝴蝶精眼中失去了的神采,侯旭易長長得歎出一口氣。
他的指間凝出一道雪亮劍芒。
既然你連活著的勇氣都沒了……我便送你回家吧……
劍光映亮了整片夜空。
蝴蝶精死去的同時,整個小鎮蕩過水一樣的波紋,漸漸變回原本現在的樣子,破舊古老的小村,廢棄的亂墳崗,皎潔又柔和的月光。
原本的一切,氤氳的水霧,冰涼的青色石板,原來都隻是一個失落飄零的魂魄與一隻妖精的執念。
侯旭易長籲一口氣,咀嚼著那句:眼中的,不是真實的,而真實的,又不在眼前……
不由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