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子明為何還娶了一個嫂夫人?”他實在有點壞心地問。
李承很是扭捏地道:“這……娘子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侯旭易忽然更促狹地問:“如何個不同法?”
李承窘迫起來,避而不答,領著侯旭易走上小徑,幾轉之後,就見了主屋。
一個穿著粗布短衫的仆人上前道:“少爺,老夫人知道您出去,很是擔心,教您回來後速去見她。”
被母親小孩子一樣對待的事情被人知道,讓李承感覺丟臉地笑了笑:“侯旭易,你先到屋裏坐,我去去就來。”
“好的。”侯旭易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看著李承急急離去的背影,侯旭易隨口問那仆人道:“老夫人安康麼?”
那仆人恭謹地低頭,卻是歎道:“老夫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仍是擔心著少爺,總說怕自己歸去後隻剩少爺和少夫人,顧不好家吃了苦……”
侯旭易聽了,沒來由地鼻內一酸……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是發自亙古的呼喚,源自逝去的記憶。
曾經有同樣的情感,讓自己不禁落淚……
那麼溫暖,又柔和,慈祥的情感……
他輕輕閉上雙目,體內的真氣運轉得更加流暢,一股祥和的氣息從泥丸宮噴湧而出,如同將他整個人整個靈魂從頭到腳清洗了一遍,清涼透心。
等睜開眼,身體更加輕鬆靈便,雖不是伐毛洗髓,卻也得益匪淺。
一種模糊的孺慕之意,在他的體內如蔓草一般發芽滋長。
他決定要治好這說出讓他又懷念又孺慕的話的老人,於是跟著那個看他“發呆”而恭順地在一邊等候的仆人,進了茶室之內,靜靜地等著李承。
一會兒,李承就進了茶室,笑道:“讓兄弟久等了。”
說著就取了一個竹筒來,神秘道:“這小鎮上自然沒有什麼脫俗的茶葉,不過前不久拙荊嫁來之時倒是帶來了名喚‘雪飲’的茶葉,等水燒開了,你我共飲如何?”
侯旭易笑著點頭。
仆人捧一個托盤上來,上麵是綢緞的白色汗巾與一把利剪,李承取過汗巾來,神色嚴肅地將手反複重擦幾遍後丟回托盤,提起利剪,小心翼翼地剪斷綁緊竹筒上蒙布的細繩。
隻見他極為珍惜地在杯緣敲打了兩下,細細密密的青綠碎屑便鋪滿了杯底。
李承額頭冒出細汗,稍微傾斜竹筒,一片極為細小的嫩嫩茶葉落下,正落在杯中。
他同樣在另一隻杯中如法施為,待到確定了毫無差錯才長籲口氣,將竹筒重新用布蒙好,再接過仆人奉上的細繩,仔細又用力地綁得緊緊。
“這雪飲的品法,與他茶截然不同,”李承解釋道,“就連衝泡,也是極難的。因此上隻能分外注意。”
待到這茶泡好,清香之氣透骨沁心,四溢的芳香教侯旭易忍不住大歎一聲:“絕妙!”
沾唇微嚐,隻覺渾身清涼得微微顫抖:“真是好茶。”
“那是當然。”李承有些微得意,孩子一樣揚起頭,眨眼吟道:“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侯旭易大笑和道:“一碗喉嚨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章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肺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自幼侯旭易就沒少讀詩書,這區區《茶經》自然難不住他。
兩人對視一眼,齊齊放聲而笑,自覺得對方當得‘茶道知己’四字。
“是客人麼?”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娘,您老人家怎麼來了?”李承慌忙上前扶持,卻對著老人身後的女子溫情脈脈地笑了一笑。
老人未曾開言,忽然大聲咳嗆起來。
她身後的女子半用強地扶著她道:“娘,您老人家身子要緊,還是回後麵歇歇吧。” 聲音並不柔媚婉轉,也沒有平常女子嗓子裏帶的脂粉氣,卻如山澗流泉般幹淨,清泠泠地帶著些水韻。
“好、好、咳……咳……咳……你們……莫……怠慢了……咳咳……客人……”不斷的咳嗽聲中,老人緩緩向後麵行去。
侯旭易一直皺著眉頭。
因為他觀察這老人的病象,並不像是尋常病症,倒似是中了蠱毒一類的東西。
良久他才開言對李承道:“子明,令堂的病情似乎並不簡單啊。”
李承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失聲問道:“什……什麼?”
侯旭易皺眉道,“在下略通醫術……令堂的病,倒似是中了蠱術一樣的東西……還請讓我再詳查一番,定能使令堂康複如初。”
“這個麼……家慈實在不慣見外人……”李承臉色古怪,反應也是怪異之極,言不由衷地支吾著,臉色漸漸也不像起初熱情。
侯旭易心裏對他實在很是不以為然,老母久病有救,身為人子得知竟是這種古怪反應,實在令人不敢接受,枉他入門以來還表現得像個孝子一般。不過修真之人自然生一種對外物極無所謂的情緒,侯旭易自己又是高傲之極的性子,好意被拒,也就不再囉嗦,隻當一切與己毫無幹係罷了。
“夫君。”又是水一樣的聲音,侯旭易回頭便看見李承的夫人李氏,嫋嫋婷婷地走了回來。
“娘子,你怎麼又出來了?你的身子也不見得如何好……”李承跟在李氏旁邊不停口,卻是一副幸福模樣。
李氏淡淡地望著侯旭易,直接問道,“先生萬福,方才聽得夫君言講,先生有恩於他,卻不知先生與我夫素不相識,如何知道他的姓氏?”
“這個……”侯旭易支吾了一下,實在不願回答,難道說你家夫君在外被女子調戲遠近聞名街坊裏外傳說麼?思慮半晌,仍是沒什麼可搪塞的。
李氏微微笑了下,卻從眉目裏透出幾分冷意來:“先生施恩於先,又以醫術示之於後,不知究竟所為何來?”
“夫人誤會了,”侯旭易皺皺眉解釋道,“子明的姓氏,也是聽得街邊夥計隨口道得,並無他意。”
“如此麼?”李氏點著頭,臉上卻沒半點相信之色,“那是妾身心思狹隘錯度先生君子之腹了。”話雖然這麼說,卻是輕描淡寫,就連半分誠意也無。 侯旭易看向李承,那書生自從妻子進來到現在,眼神心思都放在妻子身上,渾忘了身邊還有他這麼個人在,更是連他們間的對話都半點未聞。
侯旭易不由心頭火發,拂袖而起道:“李兄,今日叨擾,在下還有事在身,就此告辭了!”
那李承似是沒聽到他的說話,兀自盯著自己的妻子滿眼寵溺之意。
李氏淡淡道:“先生當真不必李家做什麼嗎?”言下竟是十二萬分的懷疑不信。
侯旭易怒哼一聲,冷笑道,“這是自然!”說罷舉步便走,絲毫沒注意到身後那女子眼中的如釋重負。
剛剛走出李家後門,便聽得“碰”地一聲,身後的大門狠狠摔上,簌簌地抖落了一層灰塵。
侯旭易心火大作,咬牙跺足地離了小鎮,伸手探入囊中去取了法寶出來,欲待要速速算出惡靈的去向,好離了這嘔人的所在。那靈龜籌卻是不爭氣,撒得滿天卻隻滴溜溜亂轉一片混亂,指示不出正確方向。
怒火一時衝昏了侯旭易的頭腦,令他氣得糊塗起來,隻道這法寶也變得與人一般不識好歹,咬牙切齒地伸手去抓。卻被靈簽在手指上狠狠紮了一下,激靈靈的驟然疼痛終於使侯旭易清醒過來。
修克本性而見真心。
自己的情緒,怎麼會如此容易失控?
這其中定有古怪。
侯旭易就地盤坐,靜靜用起功來,從來到這小鎮起自己細細思索,反複檢視幾番,終於想起自己離開之時李氏眼中的神色,恍然大悟。
侯旭易冷冷地笑起,眼神如冰,遙遙望向小鎮。
這生機盎然的村子不知為何,此刻卻多了幾分死意。
眼中的,不是真實的,而真實的,又不在眼前……
侯旭易心中嘀咕道:李氏麼?很有趣啊。
他緩緩直起腰來,靜靜地等待著。
他的懷中,小豬淚光粼粼,不甘自己被主人無視,兩隻蹄子狠狠地抓著侯旭易的衣領,好餓啊……
入夜了。天邊原本淡淡的黛色又是狠狠幾抹,漸漸成了極濃重的黑暗,沉沉地掩蓋著所有的秘密。
侯旭易冷笑幾聲,然後輕身而起,直入了鎮子。
沒有雞鳴狗吠,沒有人聲,雖然夜晚理應安靜,這鎮子的夜,卻濃濃地籠了死寂。
隻有唯一的燈火,幽幽暗暗地照亮了李家的屋舍。
侯旭易闖入屋內,那李承躺在床上,身邊本應是嬌妻睡的地方,此刻卻空無一物。
空、無、一、物。
倒是應了那句話:“什麼嬌妻幼子,最後總是空!”
李承的麵目安詳,正在熟睡,對周圍的一切都恍若未覺。
人生豈非總有許多東西是空的?
能在空的時候入睡,在有的時候醒來,這本身,就是一種福氣。
更是一種生存的智慧。
侯旭易沉吟片刻,左右掃視一番,指尖忽凝出光芒,如同小小匕首,突地刺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一變,隻見房中忽地多了一件龐大的物事,直使得窗外本就無甚光輝的月亮,再黯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