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理由?”
“嗯。”楊開遠道:“同樣的理由。不過要讓他有理由倒向你的話,可能需要你自己有所轉變。”
華元一六九二年,秋,北朝對蕭鐵奴的審判開始了。林輿雖然也是元國民會議的代表,但對這些事情向來提不起興趣,不過這一次他卻早早地就來到了四嶽殿,哪怕他昨晚因為歐陽適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睡覺。
林輿這樣做,不是因為今天要審判的人是大漢開國以來的第一“叛亂者”,而是因為這個即將接受審判的人是他的六伯。和歐陽適一樣,盡管與楊應麒立場各異,但蕭鐵奴平時對林輿也很不錯。
當閉著眼睛的蕭鐵奴被抬上受審席時候,林輿感到一陣難過。蕭鐵奴為什麼是被抬進來的?不是因為他殘廢了或者病得沒法走路了,僅僅因為他不願意動,所以屬吏隻好準備了一副擔架將他抬了進來。
“這就是我的六伯?蕭駿的父親?縱橫天下的曠世梟雄?”
在林輿的眼睛裏,受審席上的男人顯得很衰弱,這具軀體似乎和傳說中那個百戰人傑沒有什麼聯係。
元國民代表們魚貫而入,所有人進殿以後第一眼肯定是往受審席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後,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兔死狐悲,有的人麵無表情好像事情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還有的的人一臉的正義似乎準備以批判蕭鐵奴來證明自己的清高與忠誠。
執政席位上,四位執政也都到了,楊應麒還是那副平靜的神色,楊開遠顯得有些疲憊,歐陽適半邊臉青腫了但眼睛裏卻充滿了精神勁,完顏虎則一直低著頭似乎不忍去看見蕭鐵奴此刻的處境。林輿甚至注意到了陪伴在完顏虎身邊的折雅琪,剛好折雅琪也朝他這邊望過來,兩人目光一接,隨即各自移開。
“開審!”
在法官的主持下,對這位叛亂元帥的審理便開始有條不紊地進行。但和盧彥倫的高談闊論不同,無論法官和要求發言的代表們問什麼,蕭鐵奴都一言不發,那雙從一進來就緊閉著的眼睛配上那張已經完全僵化了的臉皮,讓林輿甚至懷疑六伯其實已經死了!
蕭鐵奴身份太過特殊,法官和他的助手們為此做了充分的準備,力圖保證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瑕疵,甚至為種種突發事件——比如蕭鐵奴的反抗、詭辯、鼓噪都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是整個審判卻順利得讓他們感到難受,蕭鐵奴沒有反抗,沒有詭辯,沒有鼓噪——他根本就不理法官們!不理上麵的幾個執政,更不理下麵的元國民代表!整個會議就像是一場和蕭鐵奴沒有關係的表演,而蕭鐵奴這個“觀眾”卻因為覺得沒趣而睡著了。
“蕭元帥,你認罪麼?”
似乎終於聽見了一句值得他回應的話,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了李階一眼,隨即又闔上了眼皮。
法官似乎有些不忿了,台下也有元國民代表激動起來,要求上台痛斥這個叛亂者,要罵醒他,要罵痛他。也有許多人竊竊私語,不知是在佩服蕭鐵奴的鎮定,還是在可憐他的下場。
然而不管代表們做出什麼樣的舉動,發出什麼樣的言論,蕭鐵奴依然一動不動,既沒有表現出恐懼與悔改,也沒有表現出故意的不合作。在蕭鐵奴的沉默中,林輿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木頭——在蕭鐵奴心中,也許四嶽殿中所有人都是木頭。
“蕭元帥,你認罪麼?”
李階又重複了一句,還是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隻好按照程序,宣判了蕭鐵奴的罪名,然後蕭鐵奴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再次被抬了下去。
執政席上,完顏虎、楊應麒、楊開遠和歐陽適都站了起來,目視蕭鐵奴的遠去。不管蕭鐵奴做了什麼,這個男人總歸是他們的親人。但是他們也知道,蕭鐵奴這一去,雙方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
代表們也紛紛起立,要看這個絕世的大元帥最後一眼——畢竟是發動叛亂的大元帥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開國元勳啊!畢竟是發動叛亂的絕世名將啊!大多數的時代,這樣的人是見都見不著的。錯過了這次,以後也許就看不到了啊!
看蕭鐵奴被抬進來,看蕭鐵奴被審判,再看蕭鐵奴被抬出去,這一切就像一個節目一般。可惜的是蕭鐵奴不肯配合,才讓這個本該精彩非常的節目顯得冗長而沉悶。現在這個節目終於要結束了。
“六……六……”
擔架經過林輿跟前時,林輿輕輕地呼喚了一句。這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隻是當近距離看到蕭鐵奴時林輿情不自禁的衝動。可是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蕭鐵奴忽然動了起來——他仿佛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了林輿的呼喚!
“停下!”
蕭鐵奴忽然喝了一聲,就像他仍然是大元帥般下令。抬著他的屬吏也真的就停下了,動也不敢動。蕭鐵奴睜開了眼睛,看見了和他隻隔著一條欄杆的林輿。
“六伯……”林輿是想叫的,可不知為什麼這兩個字到了喉頭卻忽然出不來。
蕭鐵奴盯著他,既像在看一個兄弟,又像在看一個仇人——林輿從沒見過蕭鐵奴這麼看著他!他有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蕭鐵奴眼睛裏的自己不是自己,他覺得蕭鐵奴仿佛是在看著另外一個人。
對於蕭鐵奴的擔架忽然停下,法官席上,執政席上,代表席上,所有人都有些緊張起來。李階在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為自己辯護了?完顏虎想蕭鐵奴是不是準備發怒了?而更多的人則想這下可能有熱鬧看了。畢竟,蕭鐵奴雖然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可是他現在手下沒兵沒將,那就像被拔了牙齒關在牢籠中的老虎,越凶猛就越有樂子看。
楊開遠忽然感到一絲惡心,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他覺得作為兄弟他不該讓蕭鐵奴受到這樣的作踐!可是作為國之重臣、大漢執政,他似乎又必須維護著這個國家的法度,必須讓這個叛亂的元帥接受最嚴厲最殘酷的懲罰以儆效尤!
“當初我為什麼不直接揮師南下,來一個痛快呢!”
其實楊開遠知道就算給他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也不會這麼做,但這時卻忍不住有些後悔,因為他也覺得像蕭鐵奴這樣的人沒死在戰場實在是一種遺憾。
四嶽殿在經過一番數百人的嘈嘈竊語之後靜了下來,這段時間裏蕭鐵奴一直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盯著林輿,不知過了多久,才掙紮著起身,指著林輿似乎要說話,跟著又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林輿脫口問道。他問蕭鐵奴這句話時,那語氣既不像子侄在詢問伯父,也不像代表在詢問罪犯,而像是某個人在通過林輿的口問出了這句話來。林輿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用這種語氣問出這種話來。
“老七……”蕭鐵奴摸著胸膛喘息著,眼睛依然盯著林輿:“沒想到……我會輸給你兩次!”
林輿忽然明白過來了,在蕭鐵奴眼中自己根本就不是林輿,而是楊應麒!他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是他眼花了麼?還是……林輿忽然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可惜……沒第三次較量的機會了……”
蕭鐵奴說完了這句話便從擔架上滾了下來,身子一挺,再也不動了。在那一瞬間林輿的腦海陷入了某種混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竟然跳過欄杆撲在蕭鐵奴身上,叫道:“六哥!”
然而蕭鐵奴卻已經不動了,他的臉上沒有李階期盼的悔改,而僅僅帶著惋惜,帶著不服!李階期盼蕭鐵奴這頭狼會認罪,那是做夢!他承認的,僅僅是他輸了!在蕭鐵奴的世界裏,隻有勝敗生死,沒有對錯是非!
華元一六九二年,大漢元帥蕭鐵奴以舊病發作,在四嶽殿中逝世。
同年,南方的嶽飛以眾人指證,坐嚐自言己與太祖以三十歲除節度使,為指斥乘輿,情理切害,論罪當斬!閬州觀察使、禦前前軍統製權副都統製張憲,坐收飛、雲書,謀以襄陽叛,當絞;飛長子左武大夫、忠州防禦使、提舉醴泉觀雲,坐與憲書,稱“可與得心腹兵官商議”,為傳報朝廷機密事,當追一官,罰金。詔飛賜死,命領殿前都指揮使職事楊沂中蒞其刑,誅憲、雲於都市。參議官、直秘閣於鵬,除名,送萬安軍,右朝散郎孫革,送潯州,並編管。嶽飛家屬流於嶺南。
嶽家軍星散,蕭字旗幻滅。
時蕭鐵奴四十六歲,嶽飛三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