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直接到接待香客的餐廳,今晚是太白寺有名的全素齋,果然所有與會來賓都已就坐,每桌都是一派喧鬧,看來領導的祝酒儀式已過。山海撿邊上一桌剩下的座位坐下,對身旁一位幹瘦的中年男人笑笑,請教姓名。
中年男人矜持地自稱他寫小說,隻告訴山海筆名叫莊夢蝶。山海吃驚得差點跳起來。正如看見皮裙想到妓女,看見粗大的小腿就可以判定這人踢足球一樣,山海從郎軒那裏得來的認識是,寫小說的大多是胖子,寫詩歌的人偏瘦,莊夢蝶糾正了山海這一偏見。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這位滿臉疙瘩的中年男人居然起了一個象女人香水一樣引人暇思的筆名。相較之下,自己和許小姐的網名老實得不好意思。莊夢蝶的《紅罌粟》是這次比賽極少幾篇給山海留下深刻印象的征文。
素材來自不久前轟動一時的中興區區委書記受賄案,生怕對號入座又希望引人聯想,在人名地名情節上象半掩門的寡婦一樣遮遮掩掩。山海不知它應該歸類於紀實文學還是誌怪傳奇,以前倒有一個比較貼切,不太科學的稱呼:法製文學。
主要的讀者是識字的民工和不虛偽的正人君子。莊夢蝶寫得很投入,其中關於女區委書記和幾位男下屬的性事描述得聲情並茂,詳實生動,滿篇形容詞,副詞和擬聲詞,山海思想一時放鬆警惕,居然快樂地瀏覽了全文,現在有緣麵對作者,實在難以分辨眼前這位頭發蓬亂、戴著黑框眼鏡的作者是以真正的熱情和向往在描述,還是滿懷嫉恨,正氣凜然地進行批判。山海舉杯,跟這位作者碰了一杯米酒。
對麵一位老先生正在發表演說:“~~~且不說評委水準如何,至少他們沒有認真進行評選。如此虛城文學界的一件盛事,應該廣求民意,慎重對待~~~”
山海吃了一驚,不知老先生的話是否有針對性。低聲問莊夢蝶,原來老先生乃是虛城文壇耆宿,這一次勇趕潮流,大膽嚐新,匿名參賽,不幸名落孫山。
山海赫然。世間有三歲老翁,也有百歲兒童。老先生如此童心,又高風亮節,不打招呼,不走後門,精神可嘉。問了莊夢蝶老先生的征文篇目,絞盡腦汁也無記憶,心中忐忑,自我安慰,自己固然濫竽充數,卻也身不由已,話說回來,誰有資格當評委,不是誰有資格繼承“王麻子刀剪”那麼明白簡單。
這位老先生的文章連自己的法眼都不入,不用說是“泯然眾矣”,這樣的文章,自然隻配自己這樣的評委,就好比說話不作準的人從事天氣預報一樣。老先生這時收尾道:“~~~要有對曆史,要對人民負責的態度。我不怕別人批評我老頑固,在文學創作上,永遠堅持這個觀點。我認為,隻有這樣,文學才能夠傳承發揚。”
伸手在空中虛握,仿佛文學以及文學的未來都掌握在他的五指之間。
左麵一位女士跟身邊一位仰著頭的禿頭男士交流。女士對於這次網絡浩劫之日明顯比剛才那位老先生更加不滿。她不僅批評評委,同時上升到對整個網絡文學的聲討,口口聲聲要捍衛文學的純粹性。
山海想文學又不是哈巴狗,憑什麼要討論純與不純。禿頭男士不知是為了顯示自己獨行特立,還是故意跟她唱反調,表示這次網絡征文對他觸動很大,今後要一改從前的文風,與時俱進,拋棄純文學的創作,投身網絡。
山海心中叫好,恨不能跳起來逼著他當場簽字畫押,立約為證。右麵一位衣著樸素,拘謹得象學徒的中年男人說:“我剛出的一個中篇小說,引起了很大的爭論~~~”
這個簡單的“出”字,如同穿短裙的女人一樣充滿曖昧,可以理解為“發表”,----這正是說話人所希望到達的效果。實際上不過是剛剛“寫完”。
至於“很大的爭論”,天知道他沒有說謊,他的妻子悲憤地宣布,他必須在他的寫作和她之間進行單項選擇,他的女兒也不再象膽怯的證人一樣保持沉默,發表傾向鮮明的意見。
中年男人旁邊戴老花鏡,教師模樣的女人淡淡應了一聲“佩服”,似乎並非發自肺腑而是出自腸胃,隱隱帶著酸味。
她立刻把話題引到魯迅雜文的藝術性以及魯迅是否有必要還存在於中學課本,這是她最近研究的重點,也是她擅長的領域。趁著魯迅早逝沒法還手,可勁欺負。
挨山海坐的一位老先生,因為人人暢所欲言,一直沒有機表現自己,隻好一心對付眼前的菜肴。他的手指很長,夾著兩隻筷子像漁鳥的長嘴,在杯碗盞碟間遊弋穿棱,見山海老實,停杯止箸,從五六十年代開始起篇,講述他的生活經曆,山高水長一臉深刻,似乎建國後的華夏曆史就是他老人家一人包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