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排順流而下,一夜百裏。高漸離兩人惟恐太子丹派人追來,不敢做絲毫停留,吃住都在竹排之上。直到兩三日後,進了故趙境內,始敢棄船登岸。
趙國自長平一戰,被白起坑殺降卒四十萬,舉國幾無壯年男丁可用。此後秦國步步進逼,鄰近的燕魏諸國也是頻頻侵擾,這三十年來元氣消耗殆盡。兩人一路上放眼望去,全是殘垣斷避,少有人煙。直向東走了幾十裏,才尋得一座稍大的鎮子落腳。
這鎮子被一條街道南北貫穿,兩旁羅列著不多幾間買賣鋪麵。隻在靠近北頭有一家客棧,門麵兒還算整齊寬敞。早有夥計把兩人迎了進去。客棧共有兩層,樓上是客房,樓下開著小酒店。兩人要了一間客房,休息了片刻,就到樓下吃飯。
小鎮地處要衝,南來北往,過客甚多。因此酒店的生意也還興隆,十幾張飯桌之上,倒有多一半坐著客人。兩人在僻靜角落尋了張空桌坐下,要了兩盤饅頭,又叫切幾斤牛肉。高漸離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想起荊坷之死,雖已不像幾日前那般痛哭失態,猶自雙目泛紅,籲歎不止。
徐市勸道:“先生,事已至此,還是節哀順便吧。若是愁壞身子,荊先生九泉之下知道,也會不安。”高漸離道:“我早勸他不要插手此事。那些王侯顯貴,攻伐爭鬥都是為了一己私欲。咱們四海為家的人,何苦為他們賣命?”徐市道:“是啊,那個姬丹太子自己做下的事都不肯承認。荊先生死的實在冤枉。”
正說間,店門外搖搖擺擺走進一個人來。那人四十歲左右年紀,瘦小枯幹,尖嘴猴腮,臉當中長著個通紅的酒糟鼻子,甚是醒目。隻見他找個空位坐下,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拍案叫道:“拿酒來,拿酒來!”神態囂張之極。周圍幾個本地人模樣的酒客,臉上都浮現出厭惡鄙夷的神色。
夥計趕忙上前招呼道:“衛大爺,您老來啦。”那姓衛的酒客一拍桌子,罵道:“你這沒頭的奴才!告訴你多少遍了,要叫我亭長大人!再沒記性,我稟告了大將軍,把你捆去打個半死!”夥計抽了自己兩個嘴巴,連聲道:“是是是,小人該打。小人馬上去給您老端酒。”掌櫃的也從櫃台跑出來,點頭哈腰的,賠笑不止。
高漸離兩人至此都知曉了此人身份。高漸離氣不過,低聲罵道:“狗奴才!”
原來自人類有了家國紛爭以來,這世上便盛產一物。平日也吃人飯,也吐人言,與一般百姓無異。一朝外敵來犯,便突顯畜生本性,或通敵賣國,謀求一己富貴,或上躥下跳,欺壓自己同胞。如此不人不畜,難以統一稱謂。後世有稱國賊的,有稱漢奸的,有稱雜種的,莫衷一是。高漸離叫他做“狗奴才”,卻也貼切。
話說這姓衛的狗奴才,倒也有個人名,就叫做衛苟,本是小鎮方圓幾十裏有名的潑皮無賴。整日偷雞摸狗,遊手好閑,把家產敗淨,連飯都快吃不上了。趕上秦將王翦滅趙,秦軍席卷而過,無暇處處分兵鎮守。衛苟便以趙人之身,搖身變成了大秦的亭長,專司替秦軍征糧征丁,打聽這幾十裏的風吹草動。
這廝喝了幾碗酒,心滿意足地吐了口氣,才斜眼看了看酒店掌櫃,道:“算啦,今天本亭長心情好,不與你們計較。若依我大秦的律法,藐視官長,哪還有你們命在?”停了停,看掌櫃一臉惶恐,頗為滿意,又道:“昨兒個大將軍叫我去,說道大軍近日就要過易水攻燕。軍隊打仗不能沒有糧草,你們幾戶商家每家拿十擔米出來吧!”
高漸離聽他一口一個大將軍,好似極受器重一般,心道王翦位高權重,哪有空見你一個小小亭長。這般滿嘴吹噓,都是為了嚇唬尋常百姓。越發鄙夷起來,不住暗自冷笑。
掌櫃聞言苦著臉道:“亭長大人,前日方收了五擔米去,怎麼又要十擔?咱們都是本小利薄的小店,再征糧,就要吃不上飯了。”
衛苟把眼一瞪,冷笑道:“掉了腦袋,你也不用吃飯了!燕國派了那個膽大包天的賊人荊坷行刺大王,大王震怒。你身為大秦百姓,收幾擔米便這般推三阻四,我看你像跟趙嘉勾結的反賊!”
高漸離聽他言語辱及荊坷,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狗奴才,你罵誰賊人?荊坷是天下英雄,你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