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卓立山丘頂峰之上,極目向自己頂禮膜拜的蒼茫大地。
時近午後,正是烈陽迸發得最璀璨之際,在千餘足輕震懾人心的霸氣映襯下,周遭一切浮雲皆黯然失色,似是在象征我織田家的崛起,使尾張國的其他大名喪失往昔榮光。
盡管無數家臣反對,尤其是柴田勝家等人,冒死抵觸我前往與齋藤道三會麵,但我還是力排眾議,無視天下地起程,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會麵之處,約定在尾張富田的正德寺,亦為我織田家與齋藤家兩大勢力的緩衝區。這個結果,絲毫不出我所料,因為我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類。
此千餘足輕中,有過半之數為長柄隊,乃我親自編練,無數心血凝聚之結晶。所有鐵炮皆購買自近江的國友村,恐怕也是此刻世界上最先進的火器。
尾隨我的人馬兵力雖不多,卻似具備千軍萬馬之勢,俱各以耀武揚威的狂態,炫耀般招搖過市,風起雲湧。
我思緒飄搖到剛才橫行於街道上的畫麵,在附近某一間破舊不起眼的小木屋中,威名震於美濃的齋藤道三,或許就蟄伏在那裏,以詭異的目光窺視著我這一行人。
以“蝮蛇”之名震懾群雄的齋藤道三,其風雲一生頗具傳奇色彩。傳聞其初起之時,乃一介微不足道的賣油郎,身份卑賤之極。後他以精通槍法為美濃豪族長井氏收為家臣,曆經無數傾紮算計,終於得以篡奪自己主公的地位,由亂世中一庸碌浪人飛躍為高貴強橫的大名,並將美濃國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本人是極為欣賞此老鬼,因為他的出身與同樣傳奇的豐臣秀吉一般,都屬於“工人”階級,都得以翻身,都得以自己作主人……亦因為他的本質與同樣殘暴的我一般,都是不可一世的梟雄,都是不擇手段的小人……況且,那老鬼的下場與原本的我同樣悲慘,都是在臣下的反上作亂中飲恨身亡,永遠飄渺在曆史的悲歌中……
忽地身後一把恭敬深沉的聲音打斷我的夢境:“大殿,屬下已派人四處搜查,結果與大殿所料一模一樣……齋藤道三那老蝮蛇剛才確實隱匿在路上的某間木屋中,鬼鬼祟祟地偷窺我軍。大殿神機妙算,世所莫及。”
說話之人乃是佐久間大學盛重,此時他已反出信行陣營,向我倒戈投誠,亦成為自己目前唯一可信賴的幫手。
我冷酷的嘴角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道:“道三那老蝮蛇以一介大名身份,居然屈尊降駕跑到那間破屋去窺探我軍軍情,妄想從我身上看出什麼端倪,實在教人可哂。此刻他想必正暗暗得意吧……若我以這副尊容出現在正德寺中,必定被那老鬼抓住借口,責怪加諸我無禮之罪,一舉將我等拿下。”
仔細端詳自己的打扮及尊容,不由尷尬之極。我仿效曆史上的信長同誌在“正德寺會麵”此事件的著裝,複製得一模一樣。同樣是用稻草紮起一根衝天辮,同樣是袒露右臂,同樣是腰掛各種零碎,同樣是穿著一條虎皮短裙……予人以活土匪的印象。
不過沒有辦法,我早知道,在前往正德寺的道路上,齋藤道三那老蝮蛇會隱匿在某間小木屋,幹那見不得天日的偷窺之事……為了讓曆史沿著它原本的軌道運行下去,為了麻痹老蝮蛇,我隻好犧牲色相,作權宜之計了……
佐久間大學視而不見,賠笑道:“大殿英明。屬下亦從忍者處探得,齋藤道三的確於正德寺周遭埋伏下大批忍者及武士……想必那是衝著我們而來吧!果真是來者不善!”
我冷哼一聲,低低地在嘴邊說了句:“蝮蛇……”
身體內流淌的血液霎時間沸騰起來。
正德寺會麵,正是我改變曆史的大好機會。此行的目的,在於拉攏齋藤道三,操縱他成為我最可倚賴的棋子,成為織田家最強有力的盟友。
要達到目的,必先以自己的形象震懾一下老蝮蛇。而要達到懾敵的目的,必先將自己打扮得如同活土匪的模樣,讓道三產生某種錯覺,以為我這個好女婿確實如傳聞一般,是弱智低能的呆子。
置之死地而後生。
齋藤道三之子,齋藤義龍領著十數名勇猛多智的手下,穿梭於正德寺周圍,催馬疾馳,驚碎了密林午後慵懶的寧靜。
齋藤義龍年在三十餘許間,身形瘦削,手足頎長,麵容古挫,神色間油然而現天生的冷漠,一雙眼神深邃傲然,骨子裏彌漫著狠辣無情的氣息,亦有一股舍我其誰的霸氣。
我曉得此子絕不可小看,擺到戰場上,將是任何人都不願意麵對的可怕敵人。義龍同樣是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此等格言的人物,隻從他後來絕情地殺死自己的老頭子道三的行徑中,便可以看出義龍確實不是等閑之輩。
當齋藤義龍知曉自己的身世,知曉自己的殺父仇人,其實就是齋藤道三此噩耗的同時,就開始了蓄謀已久的反亂……
或許是冥冥中的蒼天之意,無所畏懼的道三,這蝮蛇唯一的死穴,就是極為厭惡癩病。而齋藤義龍便是利用道三此弱點,專門模仿癩病患者發病的模樣,欺瞞道三……老謀深算的蝮蛇,終於失算!為了避免與惡心的“癩病患者”義龍見麵,齋藤道三退位讓賢,自己一個老人家孤零零地搬到鷺山城可憐終老……齋藤義龍成為稻葉山城的主人,齋藤家新一代家督以後,招兵買馬,擁兵自重。最後……結果顯而易見。
一個人,當他六親不認,蛻變得如同野獸一般殘忍的話,還有什麼可以阻擋他呢?當然不是好對付的主。信長同誌當年,就是多次在義龍那處中了道兒。
命運,這古怪的東西,利用癩病報複了老蝮蛇。而命運,同樣也是平等的家夥,它也同樣利用癩病,同樣報複了齋藤義龍。
上蒼的詛咒,使拭父的齋藤義龍得到了此等可怕的頑疾。
“這種絕症是相當可怕的,它會慢慢腐蝕你的肉體與骨頭,然而,又不能馬上死,就像個活生生的鬼似的。”
齋藤義龍就是在此等怪病的困擾下,緩緩喪失鬥誌與元氣,給了信長同誌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個將他連根拔起的良機,一個崛起於天下之間的良機,一個為戰死於長良川畔的齋藤道三報仇雪恨的良機。
在密林中的暗黑之處,我似乎可以看見無數隱匿其中的武士及忍者,心底油然產生草木皆兵的戰栗感覺。風吹,草動,天際那永恒不易的一抹紅,點綴在午後的正德寺上,真有種難以形容的蒼涼中帶點可怕的味道!
但我此刻的心神卻緊係在穩坐正德寺中,以逸待勞的“蝮蛇”身上。
突見齋藤義龍表情凜然,揚手發令,帶領手下奔赴過來。午後毒辣的陽光沒入周遭的密林裏。
仿佛湧現一股灼熱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向我掃過來,將自己的身體完全籠罩,令人窒息。
齋藤義龍長而窄的銳利眼睛,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窺探別人的內心,令他具有某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邪惡意味,卻又別具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魅力。
我感覺到,仿佛自己的心髒,正被義龍的犀利眼神一點一點地蠶食幹淨。
心神慌忙進入古井不波的寧靜境界,我曉得這將是自己與義龍之間的第一次較量。
兩匹雄俊的烈馬在接近,兩個居心叵測的男人亦在接近。
在彼此距離兩丈之處,兩個勢不兩立的夙敵同時滾鞍下馬。
所有人亦不約而同地著地。
天地之際,仿佛浮現某一瞬間的停頓,陰鬱的氣息彌漫四周。
我唇邊現出一絲笑意,拱手施禮道:“勞煩義龍兄親自迎接,鄙人榮幸之至。不知家父身體安康否?”聲音柔和好聽到了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地步。
雖然我表麵上好整以暇,不疾不徐,看似無比悠閑,實則皮膚暗起疙瘩,內心自然而然地提升到一觸即發的境界……右手,不自覺地按上刀柄。
期待以先聲奪人的做法,來獲取自己對義龍心理上的優勢。
不料齋藤義龍猶如一根木頭那般,負手傲立,默然不語,神色冷漠至極。他的眼眸不經意間掠過一絲輕蔑不屑的色彩,顯然無視我這個“尾張大傻瓜”的存在。
他的嘴角甚至沒有發出聲音的傾向,莫非是不屑於與我對話?
靠!一個喜歡耍酷的中年幽怨男人。
我吃了個冷飯團,心底驀地覺得滿不是滋味,大為沒趣,於是暗暗對齋藤義龍完成人品鑒定。
“……”雙方保持沉默良久,氣氛十分尷尬。似乎誰也不願意首先出聲,似乎誰也不願意拋棄自己的架子。
此刻,我越發肯定齋藤義龍定必在正德寺周遭埋伏下無數忍者,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我這個獵物墜入陷阱。插翅難飛。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齋藤義龍勢必不會對自己的妹夫如此刻薄無禮,輕慢到如斯地步……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義龍已經當我是一個不曉得說話的死人。
一切一切……仿佛回複先前無人之時,死寂如鬼蜮的情況,似若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天際一排淒愴的寒鴉無聲振翅飛過,破碎了幽寂的蒼穹。
兩個男人正互相不遷就之際,忽地一聲長笑起自義龍身後。那是蘊藏著無數滄桑的聲音。
“哈哈哈……”
一個陌生的背影浮現在我眼前,終於……無可避免地麵對著堪稱美濃第一人,有“蝮蛇”之稱的齋藤道三。
一壺代表著飄泊的冷酒灌將入喉,卻終難麻痹愁腸,我喃喃自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這謂我何求,夫複何言?”此酒喝將下去,果真產生滿腹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