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輕柔地熏著臉頰,隱約帶來泥土潮濕的味道與花草的香味。
木下藤吉郎躺在草地上,他闔上眼簾,耳畔萬籟俱寂,真有一種隔絕塵世的感覺,他不由好整以暇地歎了口氣。
地麵忽地傳來有節奏而劇烈的震動,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分辨出是一匹烈馬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飛馳而來。還沒來得及支撐起身軀,急速的馬蹄聲,粗重的馬嘶聲已在耳邊徘徊。一個熟悉的聲音已經在馬上響起來:“好你個猴子!怎麼不去天守閣值班?卻在這偷懶?你不怕主公責罰你嗎?”
聽見如斯聲音,木下藤吉郎帶著其招牌式的嬉皮笑臉坐起來,借著夕陽血紅的霞光,看清楚麵前這大聲叫喚自己的武士。
正是自己的同僚兼好友,前田犬千代,即前田利家。
木下藤吉郎並不喜歡別人稱呼他為“猴子”,除了主公,織田信長。
盡管他的長相實在與深山中的小猴沒有什麼兩樣。
“阿犬,你大熱天的跑來跑去,不怕辛苦嗎?來來來!先喝一口,解解乏!”猴子隨手抄起地上的酒袋拋過去。
犬千代,是前田利家的幼名。
所以亦有不少人稱呼利家為“阿犬”,包括他的主公,織田信長。
猴子,阿犬,兩者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
木下藤吉郎對於“猴子”二字耿耿於懷,而前田利家對於“阿犬”二字卻淡漠無視。
“他大爺的,實在渴死老子了!”前田利家哈哈大笑,一把接住,高舉酒袋對著嘴巴就是一陣猛灌,喉結翻上翻下的。
“你大爺的!”利家眸子裏異彩紛呈,顧不得擦拭去嘴邊的酒穢:“臭猴子,從哪裏搞來的這好東西?果然深得我心,曉得我喜歡喝酒!哈哈!”說著說著,酒袋裏的液體已被他貪婪地吸入喉嚨。
猴子聞言,不禁歎了口氣。
“殺人之後,最適合喝多一點高粱,容易消弭淡褪身上的殺氣。”
回想起昨夜血腥殘忍的殺戮,猴子兀自不寒而栗,內心油然而生一陣惡寒。
“難道你也認為主公的手段,過於殘忍了嗎?”前田利家戀戀不舍地把囊中空澀的酒袋仍還給猴子。
一股酒氣,彌漫在西天的晚霞中。
“說實話,我覺得咱們這樣的行徑,確實與海賊無異!或許今井宗久說得對!”
在這個亂世,堂堂的武士,自甘墮落淪落為海賊,是某些人不屑於去考慮的下賤行為。
“海賊?”前田利家啞然,發出低沉的笑聲,同時欣賞著猴子臉頰抽搐的肌肉:“看來你不甚了解主公。”
猴子愕然,無言以對。
前田利家繼續悠閑地娓娓道來:“無組織,無力量,無名號之搶劫,謂之海賊。有組織,有力量,有名號將搶劫升華成製度,招牌的,就是王者。”
成王敗寇,兩者之間,差別不過如此。
“主公的意思,真的要與今井宗久合作,稱霸海域?”猴子不愧是猴子,隻消利家一句提醒,就沒有再反駁,而是仔細考慮著主公的戰略。
“不錯!首先是獲得足利將軍的認可,獲得公然搶劫的資格,其次,與今井宗久這樣的奸商合作,把咱家兄弟的戰利品轉變成流通的商品,最後就是將無恥不法的搶劫升華成合法的賺錢工具,定期向商人收取一定賦稅。”
猴子注意到,前田利家說話之時,唇角保留著的譏誚冷笑,充滿了對世俗的玩弄意思。
“猴子你的話,確實有一定道理!我們的行徑,確實與海賊無異!但我們與海賊最大的區別在於,我們有偉大的理想,統一海洋!帶來秩序,消滅搶劫,從而使商人繁榮安定。”
猴子再一次流露出震駭的表情。
下一秒,他喜形於色,眉飛色舞,因為他似乎領悟到了亂世的深一層至理。
前田利家微微一笑,道:“主公前些日子不辭勞苦,專程上洛,覲見大將軍,就是為了獲得朝廷的認可,獲得足夠的大義,去合法地搶劫,統一海域。”他的聲音中不無譏諷:“正因為二條禦所現在衰弱到了極點,所以那幫酒囊飯袋饑不擇食。換而言之,大將軍會接受任何形式的援助,包括強盜海賊。”
猴子一顆心砰砰直跳,雙手發熱,喃喃道:“其實陸地之上的征戰,與海洋之上的搶劫,又有什麼分別呢?”
陡然之間,他眼前出現了一個生平前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大名,海賊,二者彼此的那層窗戶紙,捅破了,也隻是“大義”兩個字而已。
大名打著“大義”的旗幟去征戰,而以往的海賊卻未曾打著如斯旗幟……
現在,他們的主公,就是要打著“大義”的旗幟,去堂堂正正地當海賊。
“通過每年交納巨額金錢給大將軍的方式,去換取‘大義’二字,去換取‘海域守護’那個官銜……大概隻有我們的主公,才可能具備如斯魄力與氣度吧!”
前田利家由衷地讚揚著自己的主公,同時內心暗自嘲笑愚蠢的幕府。
天下間沒有免費的午餐,些須代價,是必須付出的。
但是當我們織田家強大起來了,一個形同虛設的大將軍,對於主公又能有什麼製裁的力量呢?
“現在,計劃的最後一環……”猴子顯然也認可了主公的想法:“就在於南蠻商人手中吧!”
欲與南蠻交易,必須打通南蠻商人的內部。得不到他們的認可,主公海上帝國的藍圖,恐怕要功虧一簣吧!
烈馬長嘶一聲,前田利家的耳畔,又充斥著自己主公淡漠的話語,高亢的歌聲。
主公昨夜,仰望著幽深黯淡的蒼穹,縱聲高歌的天姿背後,不就是順我者生,逆我者死的意誌嗎?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利家突然想起幾年前的自己,那個離經叛道,荒誕胡鬧的前田犬千代。
同樣無視世俗禮儀,同樣為世人所譏諷,同樣浪蕩不羈嬉戲,利家發現自己,與主公信長,是那麼的相似!
那時,他作為一個城主的兒子,是懷著那樣大的好奇心,來邂逅傳說中的尾張大傻瓜!
他永遠記得,那一年,犬千代,與自己的主公相遇。
那天,天空,是黃色的。
尾張國的上空,似乎很難有太陽露麵的機會。
一隻貓懶懶地癱在屋簷上尋找陽光的痕跡。
盛夏正午時,尾張國唯一在動的東西,就是一個人。
一個從城外飛奔而來的人。
他背後,方圓十裏,鬼影也沒有。
但他卻像背後附著隻鬼那般,雖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仍不敢停下來歇息。
僅存的陽光照著他的臉,一滴滴晶瑩的汗水,沿著他抽搐著的肌肉流下來,流進他顫抖的嘴唇,他也驚恐得毫無感覺。
直至看到“荒子城”三個字,他才舒了口氣,但卻加快了腳步,徑直跑進了那條青石板的街道。
每間屋子的門窗都是關著的,一個人都沒有,一絲聲音也聽不到。
這個人顯然大為奇怪,左顧右盼,提心吊膽一步一步走過去。
惟恐發出聲音,驚醒這午後的死寂。
“喂!”屋簷下突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叫喚。
聲音雖不甚大,但已足夠把那個人嚇出一身冷汗,本已蒼白的臉色,更白了。
他別過頭望去,但見屋簷的陰影裏堆滿了稻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好整以暇地躺在那裏。
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這個少年頭發蓬亂,隻是隨隨便便地紮了條辮,予人慵懶頹廢的味道。
他一身奇裝異服,身上竟橫七豎八地數不清有多少刀疤,可畏可怖之極。
這個懶散,又怪異,又滿身刀疤的少年,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匪夷所思”四字。
身上卻似有著特別的魅力,強烈的魅力。
少年打了個嗬欠,連招呼也懶得打,直接問道:“哪裏來的冒失鬼,怎麼跑到荒子城了?”
那個人似乎被少年的咄咄逼人震懾住了,結結巴巴地道:“這……這……”
少年眼簾也不抬,笑道:“瞧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定必是得罪了某些來頭不少的人物……那家夥是誰?說出來聽聽。”
那個人愣在那裏,簡直哭笑不得,自己堂堂大丈夫,居然給此乳臭未幹的小子質問得啞口無言,委實丟臉。若非自己亦自身難保,恐怕早就向那小子發作了。
少年譏諷道:“你發什麼呆啊!快說啊!”
那人沉吟半晌,終於咬咬牙,道:“我得罪的那個家夥,當真,當真可說是人人見了,人人頭疼……”
他眸子裏忽然浮現深刻的恐懼。
少年皺眉道:“那家夥,果真是人見人怕,個個避之惟恐不及麼?”
那人沒有理會,似是夢囈般自言自語:“說起這個家夥,他和你也是差不多年紀,也是那麼……”聲音停滯,他好象有所顧忌,不敢說下去。
少年似乎來了興趣:“他與我相比如何?”
那人道:“你們兩個,都是,都是那麼……”他猶豫了幾秒,才道:“那麼稀奇古怪。”
少年哈哈大笑,道:“那家夥是誰?”
那人道:“別人都稱呼他為尾張大傻瓜!”
少年繼續笑道:“傻瓜?聽這名字,他該是個呆子才是,別人見了捉弄還來不及,又怎會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