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後,界町。
與京城相比,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這是它給我這個初來者的第一印象。
華美,繁榮與文明,這是它給前田利家等初來者的第一印象。
密密麻麻的商店,琳琅滿目的商品,點綴著這個全日本的商業中心。如斯商業的氣氛,讓整個界町凝固著現代文明的氣息。相比某些二十一世紀的城池,亦是不遑多讓。
以緋紅為主調的紙花貼滿界町的店鋪門麵,雅致的格調,錯落有致地分布,分明彌漫著一種獨特的魅力與氣質。晨曦的光彩。
櫻花紛紛揚揚地飄渺在虛無的半空中,選擇落在我的肩膀,容易使人產生某種置身於蓬萊仙境的錯覺……日本“平安時期”華麗文化的美感重現。
櫻花無情地綻放,燦爛。
光是眼前的這副繚亂的景象,就足夠讓研究日本文化的粉絲,淚流滿麵地跪下,朝著這氣派震懾別人的格局祈禱自己的虔誠。
當然,如果沒有那若隱若現,仿佛從繁華背後最黑暗處傳出的,包含了無盡痛苦與絕望的呻吟之囈語,的確如此。
花團錦繡,美不勝收,我負手,佇立於櫻花之中,那自然而無常的美……某人在爛漫叢中笑。
上洛覲見足利義輝以後,也是時候去拜訪我的下一個目標了……
今井宗久,正是這個目標的名字。
今井宗久癱在榻榻米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窗外紛紛揚揚的落櫻,慢慢地享受著一碗用文火燉成的燕窩粥。
酒杯,是金色的,飯碗,是金色的,湯匙,是金色的,睡榻,是金色的……
櫻花又凋零了……今井宗久緩緩地伸了個懶腰,喃喃自語道:“這個月的收益,又大幅增長了啊,差不多有七百貫……看來我家的生意越加興旺了……”
七百貫,在平常人眼中,確實是個天文數字。
“天下間有耳朵的商人,絕無一人沒有聽說過‘界町’這兩個震懾心扉的字眼。而界町中有耳朵的商人,也絕無一人沒有聽說過今井宗久的大名。”
“隻因為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絕無一個商人能抗衡今井宗久的敵國之富。而任何人都相信,今井宗久手中的金子,多得可以將對方的心砸碎。”
“他的誌向,是成為天下第一的商人,是成為界町商人的領袖。”
前田利家頗帶崇敬的聲音,又回蕩在我的耳畔。“今井宗久,嘿嘿……”
今井宗久正想收拾心情,撥弄算盤,清算一天的帳目之際,忽然一聲清嘯破壞了他的好心情:“東家,有人求見!”
“哦?是誰啊?”今井宗久略微皺了皺眉頭,有點不耐煩:“何人如此不知趣,深夜仍來打擾?”他輕輕地從嘴角抹過這一句。
“是幾個武士。”那個龍套似乎有點惶恐不安:“為首者,似乎是一個自稱織田信長的少年。他好象是織田家的當主……”提到“織田信長”四字之時,他原本平穩的聲音竟然顫抖了一下,足見其內心之驚恐。
“織田家的人嗎?”今井宗久原本好整以暇的姿態,此刻也蛻變得局促不安:“就是那個尾張的大傻瓜嗎?我與他素不相識啊!奇哉!”他年紀雖然接近四十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刻……可是生意人的精明與心計,卻已使其兩鬢過早斑白。
“招呼他們進來!就說我隨後就到!”
“是,是!”
“這麼晚了,還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我雙手撐著榻榻米,恭身行禮:“我就是織田家的當主,織田信長。”
接著我又環顧身後諸臣,柔聲道:“他們是我的家臣。”
“果真是信長殿下嗎?”今井宗久有點驚訝地盯著我白袍上的家徽,一對眸子猶如出鞘的寶劍:“在下一介賤民,竟勞殿下您親臨,實教我等惶恐啊!”
“信長此次前來的目的,絕對不是單單拜訪今井殿下您那麼簡單……”我唇角浮現一絲狡詐的微笑。
今井宗久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他猛然感覺到內心產生一股惡寒,不由得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來。
那個叫織田信長的男子,長著一張俊美的臉,一對眸子深邃黑暗,卻亮得可怕,如同夜空中璀璨的流星,教人不寒而栗。
他的臉色慘白如玉,宛若透明一般,渾身彌漫著一種教人捉摸不透的獨特氣質,或許是高貴,又或許是傲氣,更或許是邪惡……一身白衣如雪。
他就端坐在那裏,好整以暇,就像是君王高踞於自己的寶座,又像是地下的殺神,降臨自己的冥府……
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似乎英氣勃勃的善良少年,就是世人口中那個殺母,殺弟,殺妻,殺師傅,殺嶽父的織田信長啊!今井宗久暗暗歎息,全然察覺不了那英俊麵具背後的黑暗與殘酷……“可惜……”淡然而惋惜的輕歎。
我盡力隱藏自己的殺戮邪氣,聲音出奇地好聽:“這次我來,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自己似乎無視今井宗久複雜的眼神。
今井宗久眼眸裏一閃而過深刻的畏懼,畢竟對方是個惡名昭著的魔頭啊!來者善乎?來者不善乎?
我嘿然一笑,繼續娓娓道來:“信長曾經聽說,今井殿下的理想,是成為天下第一的商人啊!”今井宗久臉上驚惶之色稍斂,擺擺手,尷尬笑道:“此乃在下平生小可之誌也!信長殿下見笑了……”
“可是,在今井殿下您走向第一商人的道路上……”我意味深長地凝視著他:“荊棘滿途哩!要清除那些雜草,恐怕不大容易罷!”
冰冷的視線穿透了今井宗久的內心,他的身軀又是一陣戰栗:“信長殿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湊上前去,壓低聲音,在他耳畔呢喃道:“今井殿下,信長以織田家的名譽擔保,你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得到你一直想得到的東西……而在下,卻絕不向爾索取分文……”
“……”
“我可以幫助你,殺死津田宗及,將津田家連根拔起!”我幽幽地說道,聲音越加動聽:“這樣,今井殿下大概在整個界町,都找不到可以與自己抗衡的商人了吧?”
今井宗久直覺得一桶冰冷的水從頭頂灌將下來,渾身奇寒徹骨……他又倒吸了一口涼氣,怔怔地盯著眼前這個神秘莫測的男子,好久好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居然能夠如斯淡然不驚地,將一件可怕血腥的事情娓娓道來,實在教人嘔吐啊!
“你……你這樣的行徑,與盜賊有什麼分別?你可是赫赫有名的貴族啊!”好一會,今井宗久才反應過來,勉強擠出這幾個字。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泰然自若地說話,毫無慚愧之色:“行徑卑鄙又如何?當你稱霸天下,傲立頂峰之時,你就會發現,那些曾經在背後詆毀你,詛咒你的人,是那麼的渺小,是那麼的無足輕重……”
“今井殿下,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信長此行,就是與你合作的。”
就讓那些世俗禮儀,道德規矩,通通滾到一邊去吧……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成為天下第一的商人……這個想法,這個理想,這個願望,實在是太吸引人了……今井宗久發現自己無法擺脫那個誘人提議的糾纏……
“津田宗及,確實是我強勁的對手……”今井宗久垂下了眼簾,竭力回避我銳利的眼神:“你到底想怎樣?”
“其實一切很簡單……”我似笑非笑:“你負責商品的銷售,就可以了,不需要過問其他瑣碎之事……而我,則通過強橫的手段,控製海外的貿易……”
“獨霸海外貿易?”今井宗久的臉色一下子凝重起來:“信長殿下,你在做夢嗎?不單單三好家會插手阻止,界町的商人也會一致反對的!”他的聲音中浮動著譏諷。
大概在他心目中,我的想法與計劃,是那麼的幼稚,那麼的可笑,那麼的不切實際吧……燕雀,哪裏會懂得鴻鵠的誌向呢?
“如果我告訴你,很快我就會獲得足夠強大的海上力量,保護來往商船不受海盜侵襲,你說……”我亦回敬之以譏諷的冷笑:“界町的商人,是否會反對我呢?”冷笑與冷漠背後,是自信滿滿的霸氣,玩弄眾生的從容。
“那信長殿下有沒有考慮到,我們與三好家的關係呢?”
“嘿嘿……雖然界町是三好家的領地,我也知道你們之所以能生存下來,是因為一直受到了三好家的照顧……”我徐徐展開手中的折扇:“我還以為今井殿下您是個高瞻遠矚的大人物哩!你考慮的,不應該是整個家族的利益嗎?為何如斯鼠目寸光呢?”
“……”今井宗久一時語塞,但他並沒有抗辯,或反對。因為我說的,是事實。
“斬草除根,津田家如果垮了,毫無疑問,你就可以一步一步地,慢慢地接收界町其他的商號與產業。”折扇扇動著我周遭的清風:“相信我,我可以令你身邊的敵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一個接一個消失……”
燭光,由始至終,不安地跳動。
“合作,或者不合作……你隻要一句話,一個答複,就可以決定今井家未來的命運……”我倏地合上自己的折扇,臉掛溫柔的微笑:“或許你會覺得我的手段太殘忍,太血腥……但這就是亂世,強者生,弱者死……而且,承擔風險的,是我,而不是你……你毋須擔心……難道你真的把自己遠大的理想拋諸腦後了嗎?”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豆大的冷汗,悄悄地滑落今井宗久的臉龐,足見其緊張與恐慌……他絕對有理由相信,隻要自己一句拒絕,織田信長就會立即拔出劍來,貫穿自己的胸膛,並佇立一旁冷笑著欣賞自己的內髒和鮮血……
今井宗久驚恐地發現信長身後某個武士的右手,握緊了劍柄!
“殺母,殺弟,殺妻,殺師傅,殺嶽父……”如斯變態的話語又在今井宗久耳朵旁邊徘徊著,這個男人背後可是站立著尾張與美濃二國啊!自己雖擁有龐大的財富,也不過是一個下賤的商人而已!如果以暴易暴,無異於螳臂當車……他的大腦在飛速轉動著,權衡著利益得失。
思緒滯於此,織田信長好聽到了極點的聲音又在耳畔遊蕩:“今井殿下,您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