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康德說(1 / 3)

時間回流到天黑之前。

直到黃昏時分,帕湫莉仍未能擺脫困惑,反而陷入了思維的迷宮之中。

她所苦思著的,並非隻是那一個是否砍手的簡單選擇。

在那把小刀遞到她的麵前的時候,一瞬間從如鏡般的刃身上反射過來是那樣的刺眼,令她頓時明白了隱藏在這個選擇背後的真正問題--她是否,真的做好了為追求真理而付出一切的準備?

是“一切”。

常春藤學會的學者們,無一不是將對真理的探求作為畢生信念的人。身為其中的一員的帕湫莉雖然年紀幼小,但對於真理的執著卻毫不遜色於其他人……或者說,正是因為她有著同樣堅定的追求,才會被認同成為學會的一員。對於她來說,“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追尋真理的事業”這一句話,並不隻是一句誓言,而是一種從小到大一直遵循著的生活方式。

可是,這所謂的“一切”到底包括了些什麼?帕湫莉發現自己從沒認真去想過這一點。以前,她隻是一直簡單地堅定著:如果有一天自己需要將生命獻上而去追求真理,她將毫不猶豫。為此,她也簡單地驕傲著:連生命都可以的話,更不用說其他。

但是現在她赫然發現--道德,原則,尊嚴……在生命之外,有著更多沉重的東西。

她可以為了真理而獻上自己的生命。但是她是不是可以為了真理,而連道德都舍棄掉,去奪走別人的生命?

她是否,真的可以為了真理,而舍棄“一切”?

從理智上來判斷,目標明確的她應該說“是”。但是……她直覺並不是這樣簡單。盡管說不出理由,但她堅決地認為這樣的想法其中必然有什麼不對勁之處。也因此,她才將自己陷入了思路纏繞的苦思之中。

她必須想通。如果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即使這一次取巧繞過這個選擇,下次也同樣會出現砍腳,砍頭等其他的選擇。

帕湫莉深深歎了口氣,將視線從窗外收回,重新了投到了麵前這一本厚重的書上麵。

這是一本足有拳頭那麼厚的精裝書,涼爽耐磨的鱷魚皮封麵上印著燙金書的書名和作者:書名為《論真理的神性與凡性》,作者托馬斯·阿奎那。

這就是銀古臨走前所說起的那本書。而中年人之所以特意提醒帕湫莉去看這本書,這其中的意味也是令帕湫莉相當困惑的另一件事。

因為大陸上的任何一名學者對這本書都不陌生。而尤其是對於常春藤學會的成員們來說,更有著相當特殊的曆史意義。

新紀曆二零四七年,人王戰爭結束。作為戰敗者的神殿失去了對各國的實權統治,也自然喪失了在思想等無形領域的高壓力。長久的壓抑突然消失之下,各種新思潮在次年便開始了全麵的爆發。各種“異端思想”“禁忌研究”前撲後擁地出現著,一時之間熱鬧得如同春季裏滿山的野花。而且在此後的十多年內,這一蓬勃的發展態勢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愈加的熱烈。最後形成的,是一股否定神權否定神性,提倡人心人性,與神殿舊神學路線完全相反,有著明確敵對意味的新思潮,被稱為“人文複興”。

在隨後的幾十年內,人文複興的思潮在各國的或明或暗的支持下迅速蠶食著舊神學的地盤,並配合著外交,政治,軍事等種種手段,在正麵的戰爭結束之後繼續打壓著神殿。這一時期,也就被稱為人文複興時期。

二零七七年,也就是人王戰爭結束後三十年,人文複興的浪潮終於到達的最高峰。神殿在各種實際勢力已經被壓縮到了最低點之後,迎來了前所未有的觸及根本的一次打擊--人文複興運動中與神殿的神學最為針鋒相對,追隨者也最為眾多的一個學派“經驗學派”,以學派的名義發表了名為《底上論》的新書,在書中徹底否定了舊神學中低階由高階展開而成的理論,而認為所謂的高階其實是由低階概括而成。

換言之,《底上論》徹底否定了原本作為世界根源的至高神“偉大之歌”的存在。更甚至說難聽點,認為“神”隻不過是出自“人”的意淫。

對於這樣一個徹底推翻大陸近千年來信仰基礎的觀點,本來在戰後就受著或明或暗迫害的舊神學係學者們終於爆發出了最激烈的一次反抗。頓時,各處大學之中充斥著了不同派係學者之間的爭辯與謾罵,甚至有激進者以自焚的方式表達對這一褻瀆的詛咒。並且在幾個月的時間內,這一衝突甚至蔓延到了中下層民眾之中。

甚至有好幾個靠近臨近神殿領土的小國想要渾水摸魚,趁此機會宣布偉大之歌的信仰為邪教,並開始大肆搜捕國內的神殿相關人員,一副隨時可能出兵的姿態。

而就在這局勢一片混亂,隨時可能發展成暴亂甚至是戰爭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可稱得上大地震的事件:經驗學派的領袖人物,托馬斯·阿奎那,突然以自己的名字發表了新書:《論真理的神性與凡性》。書中用大量的思辨闡述了一個觀點:世界,仍然是由頂至底的。概括,隻不過是人類的觀察角度所產生的錯覺

也即是說:被認為是《底上論》最重要的作者之一的人,卻突然站出來反對《底上論》!

這一沒人能想到的重擊不僅打懵了他自己的戰友--經驗學派和其他人文主義流派,甚至連敵對方的舊神學派係的學者們也都一時不知所措。

再加上幾個大國對此事的全力壓製,事態總算平息了下去。

然而受此打擊,經驗學派也就此分裂,成為了三個學派:最大一派仍然秉持人文主義觀點,繼續自稱為經驗學派;阿奎那與其追隨者的體係則稱為“經院哲學”;最後就是舊學派中的中立者,從此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神學,隻專注於曆史哲學,邏輯學,博物學等的“常春藤學會”。

這一事件,標誌著人文複興運動在二十多年的轟轟烈烈之後終告結束。

阿奎那本人也在事件後病倒,幾年之後便去世了。在這最後幾年中,他始終沒有透露出他突然倒戈的原因,而將其帶入了墓土之下,成為了一個永遠的秘密。不過有著未被任何正式文件采信的傳言稱,阿奎那的轉變緣於與一名神殿祭司之間的一段故事,《論真理的神性與凡性》一書中的觀點,多半也正是出自那名神秘的女性。而那場令阿奎那過早的離世的急病,其實也是因為那名女子在事件後便突然消失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