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把這個手本認認真真看了一遍,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顯得慌張,也沒有生氣。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宦海浮沉幾十年,他一直處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哪能看不出其中的伎倆——大凡對手要扳倒朝中某位重臣,無不是先由級別低的言官詞臣寫一份彈劾奏疏上呈禦覽以窺測風向,若是聖意反對,不過犧牲了一個馬前卒而已;如果聖意猶豫,則表明有隙可乘,就讓中級官員題本再上;若是聖意還是不決,最後的高官再親自出馬上章彈奏,總而言之,奏本一旦呈上,便是吹響了戰鬥的號角,一場你死我活的官場爭鬥已然拉開帷幕,不達目的決不鳴金收兵。
隻是,陳以勤為官三十年,一直在翰林院裏撰書修史,已經把書讀到死處。這個本章在夏言這樣身在官場風暴中心的內閣首輔眼裏看來,非但不合時宜,更顯得可笑。一是彈劾對象不對。官紳一體納糧當差是皇上自己的主張,他們不敢勸諫皇上,卻將矛頭指向秉承聖意草擬章程律法的戶部,首先氣勢上就怯了三分,,更會遭官場士林恥笑;二來上彈章的時機也不對。自古批龍鱗者大多都沒有好下場,何況皇上又剛剛廷杖罷黜了幾個攻訐“一條鞭法”的大臣,再就官紳一體納糧當差說三道四,豈不是自尋死路?三則所奏之事用意不對。任誰都明白這本奏疏是想敲山震虎,可如今山上卻盤著一條龍,能是他們隨便震動得了的麼?到時候一個“暗藏禍心,腹誹君父”的罪名就不是誰都能承擔得起的,輕則貶謫罷官重則下獄問罪,禍在不測之間;四於官場論爭的套路也不對,先溫和後激烈才是正道,這陸樹德上來就把話說的如此過頭,一旦不合上意,連個回旋周轉的餘地都沒有……
看見夏言看過手本之後沉默不語,陳以勤便問:“本子已經看過了,如何處置還請閣老示下。”
夏言玩了個手段,反問道:“是陳大人你衙門的職官所上奏本,在下還要請問陳大人有何打算?”
陳以勤雖說是個書呆子,卻也不傻,打起了太極拳:“依我朝律法規製,各級官員均有權向朝廷上疏,部堂上憲及朝廷有司不得隨意幹涉,更不得扣壓官員奏本。”
“如此說來,這道本子要上了?”
“既已成篇,自然要上。”
“可要往哪裏上?”
“陸樹德已下定決心,若是奏本呈上之後通政司、司禮監不敢轉呈禦覽或呈進之後石沉大海,便將第二道奏本直遞午門,若是守衛兵士阻撓,更要去敲那登聞鼓恭請皇上升禦座,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向皇上宣讀奏本,勸諫吾皇!”
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後,重用宦官,規定外官大臣遞折子,先送到通政司,每日辰時送到皇極門外交給司禮監接受文書的中官,但又擔心宦官弄權,司禮監隨意扣壓或不及時呈報外臣奏折,於永樂年間在皇極門外架設了一麵八尺見圓的大鼓,稱為登聞鼓。外臣若是怕奏折不能及時上達天聽,可以親自攜帶手本,跑到皇極門外敲響這麵登聞鼓。隻要一敲鼓,不要說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盤街也能聽見,深宮之中的皇上也就知道有緊急奏折到了,故此才有敲登聞鼓這麼一說。
夏言心裏又歎了一口氣,就朝廷的大是大非問題發表政見抨擊當道彈劾權貴,本就是士林清流的傳統,盡管進言者往往遭到貶謫甚至丟掉性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挺身而出維護“道統”的官員,若能九死餘生,往往都會成為士林中最受景仰的人物,從而平步青雲,位列朝堂之上指點江山。因此願意這樣去做的人簡直可稱得上是前赴後繼。而翰林院裏的詞臣大多都是意氣風發的中青年士子,滿腦子立言立德立名的書生意氣,最容易出這樣的人,當年“尊禮派”的青年領袖楊慎,不也跟今天上手本的陸樹德一樣,隻是翰林院編修這樣的六品小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