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臣不密則失身(1 / 2)

門生彈劾座主,這是大明開國一百七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不亞於在本就已經波詭雲諉、暗流湧動的朝堂之上響了一聲炸雷。不單單是事件的受害人陳以勤被氣的纏綿病榻,十停命已去了三四停;便是其他那些翰林學官出身的當道大僚們也是心意難平,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一般--師道之尊嚴受到了學生的挑戰,這還了得!這些人無一不有兔死狐悲之感,紛紛跑到陳以勤家中探視以表慰問。陳以勤為官幾十年,又是尊禮、議禮兩派都不沾邊又都能說上話之人,因此,夏言與高儀曾分拉著陳以勤的左右手,一起麵對著老淚縱橫的陳以勤不勝唏噓;李春芳與楊慎曾並肩站在“禮教賢達”的中堂前,一起感懷著聖恩浩蕩。在位於錢糧胡同的陳府,大明的文官集團竟然表現出了空前的團結。

與此同時,自翰林院那幫詞臣史官始,繼而都察院的禦史、六科廊的給事中,接著各部院寺司的職官屬員群起而響應,彈劾陸樹德的本章雪片一樣湧入通政使司。

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律法雖然沒有明文規非翰林不得入閣的,但自英宗天順年間之後,哪個閣老不是翰林出身?而且主管全國禮儀教化的禮部尚書、侍郎必須由翰林出任,也就是說朝政和禮儀教化都把持在這些翰林出身的官員手中,他們又多半曾為學官也主持過科場,門生故吏充斥朝堂。如今恩師已經在這場師生失和的鬧劇之中表明了立場,那些乖巧的門生還能不緊隨其後有所動作?這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連個暗示都不需要!

但凡重大的朝政之爭,彈章奏本都要明發邸報刊行天下,陸樹德一個五品修撰彈劾本衙門從二品掌院學士雖算不得什麼重大朝政之爭,但因門生彈劾座師一事實屬大明開國百七十年來絕無僅有之事,內容也涉及到了新政,通政使司便得了內廷“依政爭常例辦理”的指示。後來因為彈章奏本實在太多,就隻能擇其文才出眾者全文繕錄或摘抄刊登,讓大明王朝全體官員在聲討逆徒的同時還能提高文學修養。

君父的時時垂詢,朝廷重臣們的輪班慰問,以及官場士林的廣為聲援讓陳以勤心理上得到了莫大安慰,身子骨也一天一天地見好,陳府上下漸漸有了歡聲笑語,朝野內外也都鬆了一口氣。

幾家歡樂幾家愁,在與之不遠的狗尾巴胡同裏,有人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此人便是那震驚朝野的門生彈劾座師事件的始作俑者,翰林院五品修撰陸樹德。

自從那天被鎮撫司的上差送回家中,陸樹德便緊緊關閉了家門,任憑翰林院的同僚在門外罵的山響也不理會。若不是屋裏時不時傳出的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聲,負責監視他的鎮撫司暗探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呂芳呂公公傳下的話是無論他是死是瘋,不能有片紙流傳出去,更不能見任何人,鎮撫司隻得派出十二名專業暗探,一天十二個時辰分三班輪班監視著這個隻有一進三間、破破落落的小院子,因陸樹德既無家眷也無仆役,鎮撫司的暗探還不得不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偷偷地將一日三餐送進去。

雖然沒有死,但也已經瘋了,這是那些暗探一致的觀點。但他們還是得遵著司禮監呂公公之命,每日將載有朝臣彈劾陸樹德喪心病狂,忤逆辱師的邸報投入他家院內。

四月初的一天,天剛剛擦黑,巡查監視情況的王天保悄然潛入了陸樹德的家中。

鎮撫司時常被朝臣們指責曰機構臃腫,人浮於事,但每當朝局動蕩之時,就顯得人手很不寬裕,可人員再怎麼緊張,卻也不至於捉襟見肘到需要他這麼個朝野人盡皆知的“五爺”親自來巡查一個五品罪員的地步,隻不過是就在今日,他得到暗探報告,陸樹德已經有三天沒有吃一點東西了。身為鎮撫司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從來都不會同情那些辜恩背主的罪員,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想來看看他,看看這個當日能那樣氣定神閑地坐待緹騎,能那樣從容坦然走上朝堂的迂書生。

輕輕地推開門,王天保駭然倒退了一步,同時一股寒意自心底升騰而起--

堂屋正中的房梁上吊著一個人--陸樹德!

王天保定了定神,輕輕躍起,用手在陸樹德的鼻息處一探,心中泛起一聲慨歎:“可惜”。同時,他清楚地看見陸樹德的臉上還是如那天押他回來一般,寫滿了憤懣!陸樹德的胸前,一個粗布口袋搖晃著。

落地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堂屋僅有的一張桌子的正中,在那“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下,整整齊齊地疊放著陸樹德的五品官服,上麵擺放著一頂烏紗官帽,旁邊還有一疊字紙。

沒有旁人在場,他也未動屋裏的一草一木,直接退了出來。

出了院門,他招招手,這一班四個暗探趕緊走了過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種煩躁的情緒壓抑在自己的心頭,就不由分說地給了他們每人一記耳光,壓低嗓子說:“怎麼當的差?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