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發生那麼大的亂子,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職員胥吏都是驚魂未定,自然也就無心處理公務,內閣事務竟比往日少了許多。嚴嵩也不願意頭一天複任閣臣就擺出一副勤勉任事的樣子被人取笑,一俟內閣散衙就跟值守的次輔翟鑾打聲招呼,起轎回府了。
今日上朝之時,他還隻是任閑職的從一品少師,無論出行儀仗還是隨行護衛都很簡薄,但如今卻成了位高權重的內閣學士,按朝廷禮儀規定,內閣閣員應乘八人抬大轎,有八名皂役在前張傘舉牌鳴鑼開道,並配有十六名護衛。不過這也不用他親自過問,自有書辦通知禮部、順天府及五城兵馬司趕緊將閣老出行儀仗並護衛、皂役及轎夫派來,此刻就一直守侯在端門之外。
坐在大轎之上,前麵開道衙役們那一聲聲“閣老出行,閑雜人等回避!”讓嚴嵩找回了已失落兩年之久的那種權柄在握的感覺,自有一種意氣風發的快感洋溢在心頭。不過,他隻得意了片刻,那件事又隨即湧上心頭,沉甸甸如石塊一般,他在心中慨歎一聲,跺跺轎板,吩咐護衛班頭命衙役禁聲,休要驚擾了官員百姓。
即便如此,由於時逢六部等各大衙門散衙,街道兩邊隔上不遠就停著一頂或四人抬或二人抬的小轎,更有許多官員整整齊齊地跪在旁邊,恭送閣老回府。
這也是朝廷的禮儀規定的一部分,即是官員的避轎製度。
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本是泥腿子出身,卻偏偏最重視尊卑貴賤之間的禮儀大防,早在洪武初年便製定了一整套的避轎製度。凡官秩低的官員乘轎出行,在路上遇到官秩高的官員,一律得停下轎來避到路旁,待官秩高的官員轎馬過去之後,才能重新上道。內閣學士、六部九卿這樣的朝廷重臣出行都有瓜傘儀仗,四品以下的中下級官員老遠就得把轎子抬到大街旁或是小巷中回避,自己還得來到大街邊上迎著上憲的大轎挺身長跪恭送上憲。而內閣輔臣的轎馬出行,六部衙門的堂官,除了俗稱“天官”的吏部尚書可以不必回避,互相掀開轎簾,伸出頭來揖禮而過之外,其他五部尚書都要一律回避。總而言之,什麼級別的官員如何避轎,有一整套的嚴格規定,違者輕則貶謫;重則廷杖削籍,充軍戌邊。更有甚者,明成祖永樂年間,還曾有一個六品主事因喝醉了酒不肯給禮部尚書讓道,禮部尚書告到禦前,生性殘暴的朱棣一生氣,竟下令錦衣衛將那位倒黴的主事廷杖八十,活活打死在午門之上,嚴懲重處以儆效尤。有這樣令人膽戰心驚的前車之鑒,明朝官員無不凜然奉行各項禮儀製度,生怕不慎違反了哪條哪款,被那些無事生非的監察禦史或六科給事中等風憲言官抓住把柄,一道奏疏遞到禦前,幾十年寒窗苦讀、七場文戰勞心費神好不容易博取的功名和那麼一點前程就算是還給朝廷了,說不定還會徹底斷了子孫的晉身之路——削籍即編為氓籍,氓籍子弟均不得讀書進學科舉入仕,豈不禍延子孫後代永世不得翻身?因此,那些散衙的官員一見到瓜傘羅蓋簇擁下的綠呢大轎,若不能悄無聲息地將轎子磨到小巷之中回避,就得趕緊跪下迎候恭送,無人敢與嚴嵩爭頂而過。
八抬大轎一直抬進了嚴府的轎廳,嚴世蕃早就率領闔府家人仆役在門口迎候,還未等嚴嵩下轎,便一起跪下,齊聲說:“恭迎老爺回府!”
嚴嵩鑽出大轎,見自己那已年過六旬的夫人歐陽氏被丫鬟攙著也來到了這裏,不由得又皺起了眉頭,叫道:“嚴世蕃!”
“兒子在此。”嚴世蕃說:“爹有何吩咐?”
嚴嵩冷冷地說:“你娘親身子一向不大好,畏風懼寒,這大冷的天還勞動她出來迎接我麼?還有,一大家子人不去做事,都聚在前廳做什麼?”
嚴世蕃笑道:“兒子鬥膽要駁爹一句,如今爹再度位列台閣,家中規矩也需重新立起來,免得同僚笑話我們嚴家堂堂相府門第竟也沒個規矩。”
“大事不問,就知道耍這些小聰明!”嚴嵩厲聲嗬斥他一句,然後溫言對夫人說:“你且回去歇著,再莫要出來,仔細受了風。”
嚴世蕃悻悻然地嚷道:“快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其他人散了,都散了!” 說完之後,趕緊跟在父親的身後朝書房走去。
嚴嵩進了書房就仰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嚴世蕃一邊跪下為他脫去朝靴換上軟底布鞋,一邊賠著小心問道:“爹可曾用過飯?”見父親不搭理他,忙又說:“內閣小夥房裏的溫火膳想必爹也不喜歡吃,今日兒子特地請娘親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爹愛吃的菜,不若兒子就著他們送到書房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