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嚴嵩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湧出一絲同情:這個仇鸞人雖蠢,但對自己卻一直很有孝心,朝廷規製,公侯貴戚與朝中一品大員官秩並列,他卻早早就認了自己做幹爹,為此沒少受其他勳貴的嘲諷戲謔,他也毫不為忌,人前人後總是持子禮侍之,把盞布菜比東樓還殷勤,即便是承自己舉薦就任大同總兵之情,有這樣的禮數也夠了。最讓人感動的是在自己失愛於君父,被斥退出內閣之後,他仍不改往日的情誼,年節之時總少不了一份孝敬,盡管東樓曾抱怨說他送給夏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的銀子更多十倍有餘,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人心不是東流水,總是要往高處走的,在被皇上閑置抄書的這兩年,門生弟子改換門庭去投靠夏言的還少嗎?
自從獻關投誠,仇鸞就一直飽受著韃靼軍中諸人不屑、冷漠、粗暴甚至敵意,幾天前還因為大同再次叛亂,差點被暴怒的韃靼將領們撕成碎片,俺答將自己軟禁在中軍,雖是惱怒自己部下的無能,也未嚐不是在保護自己,但其中的隔閡與猜忌卻已表露無遺。此刻看見嚴嵩用那老年人所特有的慈愛、憐憫的目光凝視著自己,胸中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撲到了嚴嵩的腳下,在黃台吉等人的驚呼聲中,大哭起來。
嚴嵩也動情地站了起來,正要伸手撫摩他的頭,卻又停住了,冷冷地說:“大同王快快請起,本輔安敢受此大禮。”
“爹!”仇鑾大哭著說:“兒子……兒子還以為今生再也見不著爹了……”
嚴嵩瞥了一眼坐在下麵的曾望,慌忙說:“本輔是大明職官,你卻貴為韃靼王爺,位份尊卑有序,不必再提舊時相稱。”
曾望此前曾得了高拱和俞大猷的密令,命他隻負責嚴嵩安全,不能與聞雙方議和的機密之事,免得給營團軍帶來不必要的禍事,見狀便起身離座,向嚴嵩施禮道:“末將不勝酒力,請閣老準允末將先行告退。”
皇上把這等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壓在自己的頭上,嚴嵩也就顧不得避嫌不避嫌了,點點頭說:“如此也好,你當約束麾下眾將士不得與友軍發生爭執,違令者,斬!”
“禦林軍陳千戶”在黃台吉的陪同下退出帳外,嚴嵩這才緩和了顏色,對還俯地痛哭不已的仇鸞感慨地說:“伯翔(仇鸞的字),你起來吧。為父也不曾想到竟是在這裏見到你啊!”
嚴嵩主動提出要見仇鸞,見麵之後卻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等到隨行護衛走了之後卻又換了一副麵孔,讓原本以為他要從仇鸞口中套取情報的俺答頓時放心了:原來他是怕表現得太過親密,被禦林軍護衛密報給了明朝皇上,看來這個嚴閣老並不是什麼一心忠於朝廷忠於他們那個所謂的“君父”之人!
仇鸞卻不起身,淚眼淒迷地看著嚴嵩,說:“兒子不孝,不能承歡膝下,還請爹恕罪。”
“你豈隻不孝,更是不忠不義,到如今為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嚴嵩跺跺腳,生氣地說:“此地已無亂耳之人,為父也不與你說什麼春秋大義。良禽擇木而棲,你不滿新政虐待天親勳顯,投奔汗王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卻不曾想過,此舉給為父帶來多大禍事!”
仇鸞囁嚅著辯解說:“爹,兒子……兒子聞說皇上並無遷怒爹的意思,反而讓爹複任閣臣……”
“並無遷怒之意?複任閣臣?”嚴嵩苦笑道:“你可知道,為父複任閣臣是在汗王求貢之後?你可知道,為父雖然複任閣臣,你弟東樓卻還被關在鎮撫司詔獄之中?”
“東樓賢弟被抓進了詔獄?這……這可當真?”仇鸞驚恐地說:“那個昏君……哦,皇上竟做出這等事情?”
嚴嵩一副心疼還兒子,怒氣未消的樣子:“你能做出獻關投降之事,皇上不誅為父九族就已是天恩浩蕩了!”說著,他偷眼看見俺答正凝神傾聽他和仇鸞的對話,便長歎一聲,說:“事已至此,不提也罷!為父已是風燭殘年,隻有東樓這一個百年送終之人,也隻得拚著這把老骨頭到汗王這裏走一遭。實話說與你,你在京城之中的家眷雖萬難保全,幸喜你原在大同還收了幾個侍妾,想必也能留下子嗣承繼香火……”
嚴嵩不提還罷,提到大同,仇鸞如被雷霆重擊一般,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嚴嵩的眼睛頓時閃過了一絲神光,一亮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