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都好說,隻是那“插筷不倒,冷掬可食”,許多人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那個儒生服飾的老者當日也算是一方賢達,被鄉親們禮尊著站在了隊伍的最前列,最早聽到了這個消息,此刻他便成了官府的代言人,大聲武氣地說:“‘插筷不倒,冷掬可食’都不明白麼?鍋裏的粥要能立得住筷子,放涼了要能拿手捧著吃!鄉親們,皇恩浩蕩,我們今後領到的再也不是那種清湯寡水的米湯,而是能頂飽的厚粥了!”
眾人眼中的疑色更濃了,官府剛剛開始施粥發賑的時候,也曾有人大聲地發出抗議,幾斤的米要添幾大桶水,熬出的粥能照得見人影,這還叫粥嗎?差爺先是解釋說朝廷糧食本就不多,還要打仗,能給大夥施這樣的粥就不錯了;接著便開始罵刁民:還想要厚粥?也不看看自家的祖墳有沒有冒出那樣的青煙;接著便是鞭子齊飛,或是還不解恨,就搶走手中的破碗摔個粉碎,讓那個倒黴的家夥再也無法領到救命的稀粥,現如今,卻又說鍋裏的粥能立得住筷子,放涼了能拿手捧著吃,又不是自家吃自家的飯,可能嗎?
有人開始不加掩飾地發出嗤笑,那個老者仿佛是受到了侮辱一樣吼叫起來:“你們這些刁民,竟敢猜疑皇上的浩蕩天恩!方才衙門裏的差爺說了,保證每人每日按八兩發賑,今天鍋裏的米就多下了一倍!皇上從官倉調來的糧食,就堆在粥廠裏頭,不信的話,你們自家去看!”
大家慌忙踮起腳尖,越過前麵的人頭向粥廠裏麵看過去,一排排石頭壘成的大灶鍋之後,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排排裝的糧袋。好家夥!這樣的場麵,大概隻有在縣裏押解收到的田賦送到府裏去的時候才能看得到!
“大家也不必害怕,那些兵士都是皇上派來的,就防著有刁民搶我們大家的救命糧。官府的差爺說了,不必慌也不必搶,那邊還有十幾口大鍋在熬著,保管每個人都有!”那個老者說完之後,突然大哭了起來:“皇上聖明!皇恩浩蕩啊!”
見他跪了下來,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懵了的人們如夢初醒,一起跪了下來,大哭著喊道:“皇上聖明!皇恩浩蕩!”哭聲是那樣的響亮,震飛了遠處幾棵大樹枝頭上棲息的一群麻雀,撲扇著翅膀射向遠處的天際。
仿佛是被萬民頌聖之聲感染了,那個站在桌子上的書吏抬手抹去了眼角淌落下來的一滴淚,悄悄地跳下地,低聲對身旁的衙役班頭說:“此情此景,實在令人不忍卒看,學生要先行告退了。李班頭,這裏就勞煩你帶弟兄們幫忙照看著,不要出什麼亂子。”
“馬老爺果然菩薩心腸。”那個李班頭體諒地說:“今日天冷,馬老爺快請家去歇息,晚間施粥用糧的單子,小人自會送到馬老爺府上簽字。”
這位書辦名曰馬德善,曾中舉人,選官出任過九品教喻之類的學官,其後在八品縣丞任上獲罪丟官,被順天巡撫王世恩禮聘為幕友,故衙役班頭尊稱他為“馬老爺”。此刻,聽李班頭提到施粥用糧的單子,他突然象是被馬蜂蟄了一般,驚慌失措地說:“李班頭,學生正要與你說說此事。”他看看身邊那些興高采烈排隊等著施粥的難民,壓低了聲音說:“往常弟兄們做的那些手腳,學生就當沒看見。但如今是皇上發下的皇糧,且不可再做那種有傷天理之事。”
有傷天理?李班頭在心裏冷笑一聲,老窮酸,往日給你分錢的時候,怎不見你說什麼有傷天理不有傷天理的鳥話!但他知道,馬德善人雖迂腐,卻是王撫台跟前得用之人,王撫台對他也頗為信任,否則也不會派他來監管粥廠,趕緊媚笑著說:“馬老爺說的是,弟兄們都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渾人,撈錢也不能撈這種砍頭的錢。瞧今天這陣勢,皇上派了軍爺來看著呢!”
“是不能褻瀆聖恩。”馬德善又加重了語氣,重複說了一遍:“不能褻瀆聖恩!”
李班頭沒口子地應道:“是是是,不能褻瀆聖恩,不能褻瀆聖恩!馬老爺快回家歇著去,這裏有我兄弟看著,保證不會出什麼亂子。”
馬德善長歎一聲:“歇不了啊!學生親眼見到皇上一片仁厚愛民之心,親耳聽到萬民頌揚君父之聲,心中不勝感懷涕下。當此盛世,遇此聖君,學生自然要趕緊回去草擬一份謝恩表,讓這些難民打上手模,由王撫台呈獻給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