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璘是當世大儒,有“文壇祭酒”、“士林領袖”之稱,既然下定決心幹這樣的大事,見解自然不凡,這番話如剝繭抽絲一般,從容不迫地一層一層分析下來,可謂鞭辟入裏,既揭破了死守舊製、不知變通的迂腐荒謬,又指明了立君以賢對於靖難大業的至關重要性,聽得那些前來說服他的官員們也不由得微微點頭。
李偉業見自己最初宣揚的那些“正論”被駁斥得體無完膚,不禁方寸大亂,擦了擦頭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喃喃地說:“‘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
見他事到如今還在強辯,顧璘用利刃般的眼光緊緊地盯著他,冷笑著說:“既然李給諫一心要維護祖宗家法,何不上北京去,恭恭敬敬地將莊敬太子請到南都來主政?!”接著,又用那利刃般的眼光掃視全場,更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異常尖利的聲音說:“不錯!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莊敬太子及幾位皇子是憲宗先帝三子嫡孫、弘治先帝次弟嫡孫、正德先帝堂弟嫡子,不比益藩那憲宗六子側室所出之子更親上一層?南都袞袞諸公為何不去擁戴他?”
在座的那些官員聞言都是猛地一震,心裏不約而同地說:顧璘怕是瘋了!竟將這樣人臣所不能言不敢言之事都公然說了出來!但是,他們都被這句大逆不道的話駭住了,沒有人敢出聲迎合或是反駁,客廳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過了好半天,李偉業才回過神來,跺跺腳,說:“狂悖之徒,我輩清正君子恥與你等坐而論道!”說著,站起身來,轉身就往客廳外走。
顧璘突然叫道:“澤望且慢!”
自從一進門,顧璘都一直稱呼他為“李給諫”,此刻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李偉業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得站住了腳。
顧璘站了起來,衝他躬身作揖,道:“老朽方才言語之中多有得罪,還請李給諫見諒!”
怎麼說顧璘也是自己的師長之輩,受業恩師張履丁此刻又在座,李偉業不敢缺了禮數,忙側身避讓,一邊回禮一邊說:“學生不敢……”
顧璘卻笑著打斷了他的話:“不過,李給諫將老朽今日之言稟報徐魏國、劉誠意等人,或許對貴駕榮膺憲台副使大有裨益呢!”
李偉業先是被這樣尖酸刻薄的話弄得一愣,繼而明白了過來,原來顧璘分明就是故意在戲謔、羞辱自己,當下又氣又急,怒罵道:“‘老而不死謂之賊’,聖人誠不我欺也!”
說完之後,隻見顧璘還在笑,一層冰霜卻掛在了張履丁的臉上——原來,張履丁的年歲是在座諸人中最大的,比顧璘還大著七、八歲,剛才也一直在顧璘麵前倚老賣老,口口聲聲叫他“顧東橋”,他的這句罵,首當其衝的便是自己的受業恩師!
李偉業也知道,言多必失,在心神大亂的情況下尤其如此,再說下去隻是自取其辱而已,便一摔袍袖,轉身而去。
“登登登”的官靴之聲消失在門廳外之後,顧璘坐了下來,大大咧咧地對張履丁說:“老張,不是愚弟笑話你。你科名官秩都比愚弟高出不止一籌,可有一樣卻是不如愚弟——你不及愚弟有識人之明!別看貴門生官運亨通,即將位列部院佐貳,可要論品行學識,萬難與愚弟的這兩位學生相提並論啊!”
張履丁氣哼哼地說:“休要再提那個劣徒!老夫若不將他逐出門牆,總有一天要被他活活氣死!”說著,他不加掩飾地將羨慕的目光投向了已經坐回原位,規規矩矩地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的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長歎一聲:“誰能有你老顧那麼好的運氣,百年難遇之英才,竟讓你一次遇到了兩個,還能盡收入你的門牆!日後你或能以他二人而名標史冊、萬古長存呢!”
顧璘拈著頜下花白的長髯,頗為得意地說:“我輩士子惟所願者,不就是擇天下賢才一二人而教之嗎?不過老張這般盛讚,卻讓愚弟無地自容。愚弟不過僥幸撫楚,占了地利而已。莫非你老張竟忘了朱夫子有雲‘惟楚有才,於斯為盛’?”
張履丁也是湖廣人氏,顧璘這麼說讓他心花怒放,但他還是笑罵道:“老夫不過是誇你的學生,你當自家真能名標史冊、萬古長存?好厚的臉皮!”
許子將也湊趣說:“若如此說,那就更是淡老你的不對了,他們縱然是可堪造就之才,時下卻還未曾登第,道德學問更需痛下苦功,雕琢再進。若聽你這麼一說,便驕傲自滿,固步自封,非但有仲永之傷,老顧更要罵你‘捧殺’了我的兩個好學生呢!”
方才劍拔弩張的兩派陣營的頭麵人物,突然相對談笑風生,讓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驚詫不已,同時卻又被這樣的雅量情操深深地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