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久,何心隱才緩過神來,對張居正和初幼嘉兩人說,今日墜兒冒死去館驛找他們,想必已被南直隸錦衣衛偵知,王家河房也非安全之地,讓他們從速與他離去,還拿出了兩套仆役的粗布衣衫讓他們換上。
張居正不言聲地脫掉直綴,換上了那身粗衣短打。可是,任憑他們怎麼勸說,初幼嘉卻還是不情願拋下已危在旦夕的顧璘獨自逃命,一個勁兒地嚷嚷著說要回館驛陪著顧璘一起赴死。何心隱又氣又急,命長隨將他捆了起來,還將他頭上的方巾扯了下來塞在嘴裏,將他塞進了一頂小轎之後,帶著王翠翹及柳氏姐妹,分乘幾頂轎子從後門出了王家河房,朝著自己賃居的丁家河房而去。
此刻還未到申時,但一隊隊的兵士已開始在街市上布防,用拒馬將各處街道封鎖起來,通往各條小巷的木柵欄也被拉上。幸好何心隱如今是權重勢大的兵科給事中,那些帶隊的軍官一聽他的仆役報上官名,趕緊讓開通道,一行人得以順利地回到了丁家河房。
剛剛安頓下來之後,就聽到城東的軍營方向響起了嘈雜的喧鬧聲,間或其中的,還有那喊殺聲、火銃聲。
初幼嘉被鬆了綁,見此情景又作勢要衝出去,張居正趕緊死死地抱住了他:“子美兄,情勢已不堪問了,我等何必做撲火飛蛾,自蹈死地?還是暫存此身留待有為吧!”
“呸!”初幼嘉一口口水吐在了張居正的臉上:“張太嶽,我不知道什麼叫有為無為!我隻知道,當初你本是一籍籍無名的童生,顧公傾心眷顧、大力提攜,你才有了士林浮名。如今顧公身陷絕地,你竟如此貪生怕死,不敢去救他,你算什麼士人君子?分明是個膽小鬼,懦夫!膽小鬼!懦夫!”
張居正聞言渾身一震,往日顧璘對自己的種種好處此刻一齊湧上心頭,他無力地鬆開了手,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何心隱一把拉住初幼嘉的衣襟,劈手給了他一記耳光:“迂腐至斯,虧我和太嶽平日還那樣敬你重你!且不論你這麼去死有無價值,可否稱得上是死得其所,你也莫要連累別人與你一同去死!”
“我自家去死,與你何幹!”初幼嘉喊道:“縱是五木加身、斧鉞當頭,我初幼嘉若是泄露半點今日之事,就枉負君子之名!”
“你若自認是君子,要找死也不必陷我於不義之地,你是我修書敦請到南都來的,若是有什麼不測,讓我心裏如何安寧?待我將你們送出城去之後,要投案自首讓人滅你九族也由得你去!”何心隱冷笑著說:“若說太嶽不是君子,你們那位顧公難道就是君子了?真要做君子,就不要生出奪嫡之心!”
見初幼嘉怒目圓睜象是要和自己拚命的架勢,何心隱知道自己這麼說顧璘,他一時還不能接受,便又改口說:“即便你們那位顧公是君子,可你也要知道,但凡做君子的人,都成不了大事,隻因為他們太君子,所以一定鬥不過小人。翰林院掌院陳以勤陳老夫子為當世大儒,鬥得過嚴嵩那個奸佞小人嗎?你們那位顧公道德文章蜚聲海內,鬥得過南都那幫勳臣貴戚嗎?”
初幼嘉似乎被這句充滿孤憤和怨毒的話震住了,茫然地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他,喃喃地說:“啊?你……你竟這樣說?”
何心隱惡狠狠地說:“照我說,做君子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仿佛是一語成讖,何心隱的話音剛落,幾乎在同一時間,同在城東的館驛方向燃起了衝天的大火,火勢是那樣的大,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遠處暮色沉沉的天際。各處河房的住客都驚動了起來,將房門拉開一條縫隙想看個究竟,卻被士兵粗魯地斷喝聲趕了回去。
“顧公!”初幼嘉慘叫一聲,突然象是被抽去了脊梁一樣癱軟在了地上,咧著嘴,無聲地哭泣起來……
是夜,由於魏國公徐弘君、誠意伯劉計成等一幫南都勳臣貴戚謀劃周密、準備充分,兵亂並沒有象上次一樣波及全城,隻是在湖廣都指揮使梁芳庭設宴順利擒下奢家土司之後,奢家土司麾下的一部分苗族兵士為了搶回頭人,與湖廣衛所軍和安、楊兩家土司的家兵發生了激烈的戰鬥,終因群龍無首,又寡不敵眾,大部被剿滅,所剩無幾的兵士想奪路而逃,又因道路不熟,陷入南都守備軍的重圍之中,不得不棄械投降。
軍營戰事平定之後,魏國公徐弘君就親自帶著南直隸錦衣衛的緹騎校尉,將館驛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知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勝利,還是顧慮顧璘在官場士林中的名望,徐弘君並沒有直接派兵闖進去抓人,而是派出使者再次勸說顧璘歸順新明朝廷。顧璘表示願與諸公戮力同心,共謀靖難大業,請徐弘君稍等片刻,容他草擬謝罪疏,自縛去麵見監國益王。徐弘君欣然允諾,命兵士退出館驛。誰知過不多時,館驛燃起熊熊大火,徐弘君手下兵士救援不及,顧璘及其門生、仆役共計一十七人一同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