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們的良好心情並沒有能維持多久。
大概高得功等人從來就沒有想到過竟然會有一位欽差會主動提出到前線視察,他們在兵力部署上按慣例將自己的親兵駐紮在城中,一些堪稱精銳的營團駐守城外,而那些雜牌的、不堪一戰的部隊就被遠遠地打發到了前哨陣地,也沒有通知這些軍營做好相應的準備。因此,當何心隱他們繼續往北走之時,看到的景況就遠不是在城郊所看到的那樣讓人放心令人振奮了。
盡管早就知道號稱有八十萬之眾的靖難大軍是臨時拚湊起來,並靠著強征壯丁來充數的;盡管早就料定一年前還是朝廷正規軍的他們,如今雖然換上了寫有“靖”字的號衣,也一定會遵循明軍的慣例吃空額;但是,當何心隱出其不意地查訪了幾處駐紮在城外遠郊的兵營之時,他們才知道,實際情況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嚴重的多。軍容不整、兵械殘破自然是不消說的,還嚴重地缺兵少將。比如他們曾點驗過一個號稱千人的軍營,實際兵員不過三、四百人,卻令人驚訝地養了一大群的妻妾奴仆,不但軍官如此,連普通士兵也不例外。而這部分不該出現在軍營之中的人,日常生計自然是靠冒領的那一部分空額的糧餉來維持。此外,幾乎所有遠離徐州城的軍營,都沒有象靖難軍的三位正副統帥說的那樣,官兵們正在嚴加操練,整軍待命;而是在酗酒、賭錢、爭吵、鬥毆,使得一處處用木柵欄圍起來的、支滿了帳篷的軍營,看起來就象是一個賊窩,甚至連賊窩都不如,隻是一群隨意湊在一起的流氓乞丐集體聚居的地方而已……
同樣的,盡管史冊及前人的詩文之中,對於戰爭的破壞性,以及百姓在戰亂中遭受的苦難有過各種各樣的描述,不可謂不詳盡;但是,當三位青年士子親眼看到遭遇戰火之後的城鎮村莊之時,他們才知道,實際情況遠比書上記述的要嚴重的多。靖難大軍所過之處,常常整個城鎮、整個村落都被洗劫一空,有的幹脆被燒成一片焦土。來不及逃到他鄉的老百姓,最幸運的,也隻是逃匿到山中或野外,否則就難以逃脫被殘殺、被**、被強奸的命運。而那些逃匿到山中或野外的人,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就會發現他們原來所擁有的一切都已經蕩然無存,在春荒的季節將無以為生,於是不得不再度逃亡。在這樣的情形下,餓死、自殺的也不在少數,甚至還有一家男女老少一同投繯自盡的。僥幸活下來的百姓,躲在破壁殘垣下等死,見到前呼後擁迤儷而過的大隊人馬,他們甚至不願意抬起那須發蓬亂、麵目浮腫的腦袋,朝這邊看上一眼。何心隱表明了查訪民風的巡按欽差的身份,百般詢問,他們卻怎麼也不肯說。直到何心隱趕走了那些目露凶光瞪著那些人的隨行護衛,才有人開口向他們述說當時的種種慘況。但是,盡管提到不堪回首的往事之時,他們是那樣的悲痛,哭聲震天,幾不欲生;可是,很少有人要求“欽差大老爺”為他們申冤做主,隻是一個勁兒地抱怨自己多厄的命運……
走了五、六天了,看到的全是這樣的情形。而且,越往北走,就越發地荒蕪、殘破,如今已是初夏,卻根本沒有前年他們公車赴京趕考,以及去年自京師返回江南時曾看到的那種麥菽千浪、稻田青青的勃勃生氣,路旁的田野大片大片拋荒著,偶爾才能看到有幾小塊地裏還種著莊稼,如同癩痢頭一般,幾個衣不蔽體的農夫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幹著活。何心隱、張居正和初幼嘉三人的心裏,都象是被塞進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一個勁兒地往下墜。雖然他們一直在竭力地克製著自己,沒有開口斥責那些軍將,甚至沒有對所看到的一切發表任何評論,但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卻一遍又一遍地發出憤懣的呐喊:靖難本是為了廢除苛政、解民倒懸,卻先讓百姓遭殃,令國家破敗,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這個問題對於三位青年士子來說,或許太過於沉重了,也注定是找不到答案的,他們隻能咬緊牙關,掉轉頭,咚咚咚咚地大步逃離那些慘遭兵禍的百姓,逃離那些被毀於戰火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