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歸生氣,可陳洪畢竟在深宮大內這座八卦爐裏修煉了幾十年,渾身上下都是心眼,知道這件事他一時且發不了難——且不說這是皇上這幾年來遇到的最大喜事,誰敢在這個時候去掃皇上的興?前任掌印、皇上最信任的大伴呂公公如今就在軍中任監軍,上呈露布指不定就是他的主意,他執掌大內十幾年,豈能不知道呈遞規矩?拿露布說事,不就是在打呂公公的臉嗎?
當年宮變之後,陳洪一心想往上爬,得罪了呂芳,轉手過來皇上差點沒殺了他,也在呂芳心中種下了怨恨,多虧這兩年有皇後娘娘護著並從中周旋,他也見麵就磕頭,一口一個“幹爹”叫著,呂芳才沒有下手收拾他,但從來也沒有給過他好臉色看。後來,陳洪通過皇後娘娘將自己侄女陳氏選送皇上,侄女倒也爭氣,深得皇上歡心,起初被冊封為才人,今年又因懷上了龍種晉封九嬪,呂芳看在陳妃的麵子上,對他客氣了起來,戒備之意卻從未減少。
這兩年裏,每一個難眠之夜,陳洪總是把暫掌司禮監那一個多月的每一件事都掰開了揉碎了仔細咀嚼慢慢回味,終於明白自己至少犯下了兩個天大的錯誤:一是不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急於取呂芳而代之。呂芳和主子萬歲爺是什麼關係?他陳洪還沒有出娘胎,呂芳便已經伺候主子了,兩人的情分濃得血水也化不開,打斷胳膊還連著筋,豈是他陳洪隨隨便便就能扳倒的?二是不明白“韜光養晦”的道理,為了急著往上爬,在宮裏大開殺戒,固然討得了主子娘娘的好,可是卻得罪了宮裏那麼多人,外麵那些朝臣有句話說的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幾萬內侍宮女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更不用說那麼多嬪妃才人,領袖後宮的皇後說他一千個好一萬個好,也不見得能比得上寵妃的一句枕頭風,說起來當年他逢迎主子娘娘,將主子最寵愛的曹妃娘娘問成死罪,致以大辟之刑,主子事後還不曉得有多恨他,若不是主子娘娘護著,主子又要顧及自己的名聲和宮裏的體麵,早就將他千刀萬剮了!
明白了這兩個道理,陳洪一改往日囂張跋扈的作風,時刻夾著尾巴做人,逢人就笑,遇到是非躲著走,扯皮撩筋的事兒更是一概也不沾,隱忍了兩年之後,薛陳謀逆當夜又舍出性命身蹈火海不避斧鉞救出了莊敬太子,終於得以重入司禮監。可是,他又揣摩錯了聖意,在追查薛陳逆黨之時窮追不舍,被一向以奸猾著稱的嚴世蕃那個黃口小兒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皇上為了安撫人心穩定朝局,也隻好將此事不了了之,還下旨切責他陳洪身為中使**朝臣言官,有違祖宗家法朝廷規製。幸好陳妃哭哭啼啼找皇上討情,才勉強隻給了個罰俸半年的處分,皇上博得了朝野上下一片頌聖之聲,他陳洪卻成了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
經過了這麼多事之後,陳洪才真正認識到,論本事,自己比那個平日裏見誰都笑咪咪,被人稱為“活菩薩”的呂芳呂公公還差著十萬八千裏,沒有天大的契機,想要扳倒呂芳,隻怕是自尋死路。因此,他掌了司禮監的印之後,根本不敢再生改朝換代之心,不但宮裏二十四衙門之中呂芳當年用的人一個也不敢動,就連司禮監朝房裏呂芳原來坐的那把椅子他也不敢坐,將自己的位子擺在了下首。主子萬歲爺聞知此事之後,說了一句:“蕭規曹隨,好,好,好!”有了這三個“好”字,陳洪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多看中間那把椅子一眼。
你說,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敢拿露布報捷說事,去打呂芳呂公公的臉嗎?
不過,誠如皇上當日恩準他重入司禮監之時說的那句半是讚賞半是告誡的話:“朕把你閑置了兩年功夫,你倒是真長本事了!”在司禮監裏生了半天悶氣之後,陳洪終於想出了個好主意,便興衝衝地命人去請回乾清宮料理宮事的黃錦回來議事,想了想,又將新近得呂芳賞識的楊金水也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