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拈著胡須,笑著說:“這才是我的公謹兄啊!愚弟就料到你必不會看著我一人赴湯蹈火。”接著,他又眨巴著眼睛笑道:“真要我說?”
“老朽如今隻是一個病廢之人,莫非你還有顧慮不成?”
“你若還是首輔,我的話便更敢說了!”李春芳說:“我讚成整軍之議,並非隻是為了與嚴分宜那個老賊作對,讓皇上放心你我並非嚴黨;而是認定我大明軍製確乎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這個問題我早在數年前便與你談過,去年年中、今年年初也都與你談過,至今我仍持此議,甚或經過去年那番大戰和今次徐州大捷,我更堅持此議。公謹兄,國朝隻得一支營團軍,便能立保京城不失,若多上幾支如營團軍那樣的強兵勁旅,北虜之禍何愁不息?南倭之亂何愁不平?我大明九州萬方何愁不安?”
夏言歎道:“太祖高皇帝禦定之衛所軍戶製施行近兩百年,確是積弊叢叢,將驕兵疲,不堪一用,導致國家邊事不修,武備廢弛,北虜南倭,交相為禍。但此事你子實兄也要體諒老朽的苦衷,並非完全是老朽誤國,不敢為天下先的過錯。唐太宗有一聯語說的好‘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哪朝哪代,軍隊都是國家之柱石,軍隊一亂,萬事休矣!隻要能有一線之機維持現狀,便要竭力維持現狀,至多在本兵之外,招募若幹客兵以補本兵之戰力不足。老朽不才,可不敢冒著亡國滅種之險侈談改革軍製!”
“本兵客兵製的弊端你公謹兄不是不知道,本兵世襲,軍官將佐安於現狀不思進取,兵士也是吊兒郎當,平時不訓練,打仗不拚命,稍遇強敵便潰不成軍,還多有掩敗冒功、殺民邀賞之劣跡;客兵倒是能戰,可糧餉朝廷隻支付一半,另一半需本省本府籌集調運,地方官府難免多有怨言,勢必懈怠,兵士缺糧欠餉之事屢見不鮮。試問精壯為何應募從征?黔首之徒,忠君報國之心隻怕也不必提了,無非謀個生計而已。糧餉尚且不能足額支領,焉能效死用命?一旦鬧糧鬧餉釀成兵變,反成致亂之源啊!”李春芳說:“公謹兄,說句喪氣話,營團軍若非貴門生高拱執掌,老馬賣個麵子給你,隻怕營團軍也未必能於一二年間便成為我大明第一強兵……”
夏言聽他又說出了犯忌諱的話,忙正色說道:“這是什麼話!營團軍從軍將詮選、軍械裝備到兵士操練、軍紀整飭,皇上時時親自垂詢過問,屢屢頒下諭旨明示督查,縱然有所作為,也是皇上之睿智,老朽怎敢貪天之功……”說著,他仿佛是突然意興闌珊一樣,說:“你我為此已爭論了近十年,至今還是各持一辭,也就不必再論了。即便要改革軍製,也有許多改法,照你們那樣改,還不曉得要惹出多少禍事出來!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軍製積弊之多,多如牛毛,若是隻在細枝末節上動手,修修補補,甚或挖東牆補西牆,虛費時日,難見效用。依我之見,要麼不改;要改,就大改!”李春芳眼睛閃爍出灼熱的光芒:“如今皇上奮萬世之雄心,要革除國朝諸多弊政,正是改革軍製之天賜良機啊!”
夏言歎道:“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老朽不才,寧可背負天下罵名,也盡心竭慮輔佐之,可為何對整軍一事一直猶豫不決,還是當初給皇上回奏的那句話:值此革故鼎新之際,軍隊且不能亂。軍隊若是一亂,則我大明江山社稷便危傾有日了……”
“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李春芳說:“當初你公謹兄不同意整軍之議,是為了力保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不亂,可如今南京與江南諸省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哪有那多顧慮?再者說來,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嗬護和皇上的齊天洪福,下賴朝臣團結一心、將士效死用命,去年歲末那樣的難關都過去了,如今平叛軍一戰而克徐州,逆賊望風披靡,皇上挾大勝之威,又在北方諸省大興農務、廣興教育,可謂威加四海,恩撫萬方,聲威聖望正如日中天,此時不改,更待何時?”
見夏言用略帶疑惑,卻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自己,李春芳說:“這兩年裏,我一直覺得皇上象是變了一個人,絕非我等庸才可及,你公謹兄盡管是舉世無雙的國士,隻怕也難望其項背。”說著,他將身子朝著夏言傾了過來,低聲說:“所想之事出人意料,所言之言匪夷所思,雖不免操之過急,仔細想來卻件件切中時弊,更於滿朝文武乃至舉國上下多有振聾發聵之神效,如今的皇上……”他低聲慨歎道:“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