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也將身子向李春芳那邊傾去,頭幾乎與李春芳的頭湊到了一起,低聲說:“你子實兄侍立朝班近三十年,位列台閣也有好幾年了,如今才有此識見?當今皇上以幼衝之年即位大寶,以外藩身份入繼大統,便為了故皇考、皇妣尊號一事與朝臣公開對抗,三朝元老、內閣首揆楊廷和頃刻失勢;百餘官員同日受杖;張熜張孚敬以南京刑部六品主事的身份奉調進京,兩年位列台閣,再次年擢升首揆……這些事情,哪一件又簡單了?”
李春芳搖搖頭:“上尊號是盡人子之孝,樹皇權之威;楊廷和致仕,則因神龕裏的菩薩請是請不下來的,隻有搬走;百餘官員受杖、張熜張孚敬那個奸佞小人破格拔擢,則是君上憑一己之好惡幹擾官製、臧否大臣。這往昔種種非常之事雖不簡單,大致也能想得過去。曆朝曆代,雄猜多疑之主莫不如此。可那年‘宮變’之後,皇上行政理事之舉措,便令人有些想不通了。你我遍讀天下詩書,又身曆兩朝,見過民間之疾苦,享過朝堂之榮耀,尚且不敢做如斯之想;當今聖上乃是太祖血脈,一落地便鍾鳴鼎食,錦繡堆裏長大,他竟也能如此勘破時世、洞察先機,豈不奇矣怪哉!”
“你這話說的非人臣之禮!”夏言反駁道:“皇上膺天命為九州之主,掌乾坤權柄,心比日月還明,豈是你我這等紅塵俗世凡夫俗子所能比之的!”
“公謹兄,我那話說的自非人臣之禮,你這話說的卻非是朋友之道啊!”李春芳笑道:“曆朝曆代九五之尊,除卻那些個亡國之君,哪個不是膺天命為九州之主,掌乾坤權柄?怎不見有這等識見?治政之才倒也罷了,新政諸多舉措大多有形跡可尋,縱然沒有,也可謂之曰‘聖心深遠,睿智天縱’。難得的是天文地理、格物算學諸般學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就拿在去年那場大戰之中大建奇功,今次又在徐州城下揚威破敵的禦製神龍炮來說,我私下裏問過何儒何老先生,皇上賜下的圖譜,他們兵工總署軍器局諸多能工巧匠竟無一人能看得懂,皇上親傳親授,從原理到製造工藝技巧,無不詳盡確實,火藥配方也未見有任何典籍所載,皇上又是從哪裏獲知的?”
“皇上稱其‘得之天授’,莫非你竟懷疑此說?”
“怎敢懷疑啊?非但深信不疑,先是兵工總署軍器局,繼而京裏各大衙門上至部院長官,下到司員胥吏,哪個不說當今萬歲爺是神仙下凡?”
夏言一撇嘴:“若說偶然天人感應,有諸多神物得授於天也就罷了,怎會冒出個‘神仙下凡’之說?再者,小官胥吏這麼說,你這個內閣輔弼之臣也這麼說?農夫工匠這麼說,你這個受教於孔聖先賢,又是正德十二年狀元郎的飽學之士也這麼說?”
李春芳說:“非此說不足以解釋諸多疑惑啊!”
夏言冷笑道:“神仙?神仙也有仙籍仙班,當今皇上於嘉靖二十一年前崇道滅佛,稱什麼‘萬壽帝君’、‘飛元真君’,天天在大內煉丹齋醮,搞得烏煙瘴氣;‘宮變’之後幡然悔悟,卻連道也一並滅了,提出什麼‘宗教信仰自由’之說,自家卻對諸天仙佛一概不禮,寺院道觀一概不敬,香火燈油錢還要按例抽稅,若說是神仙,該屬哪門子的神仙?即便孔聖儒家,他也取消官紳免稅之優撫國策,釋、道、儒三家,他到底信的哪一家?”
李春芳想想覺得夏言說的有道理,就笑著為自己打圓場說:“那便是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羅天仙了。其實對於‘神仙下凡’之說,我也是不大信的,不過依我之見,經曆宮變,興許天佑我大明,皇上開了天眼,能洞察萬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也說不定……”
夏言平生隻信儒家,對於仙佛之說深惡痛絕,否則當年也就不會有拒戴皇上親手所製、賜於內閣輔臣的香葉冠一事,因此,聽李春芳這麼說之後,他立即反駁道:“你這話更是荒誕不經!什麼‘開天眼’,什麼‘洞察萬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韃靼入寇、京師謀逆、江南叛亂,哪件事是先預料到了的?若能預料先機,有所部署,朝廷也不至於被搞得手忙腳亂,幾有亡國之虞!”
“嗬嗬,你公謹兄這話說的也非是人臣之禮啊!”李春芳說:“推行新政以來,我大明開國前所未有之禍事固然是接踵而至,可事過境遷再重新審視,縱有那些禍事,哪一件令皇上亂了分寸?哪一件又真能亂了我大明江山?說句非人臣敢言之言……”
他盯著夏言,一字一頓地說:“乾坤自在皇上掌控之中,這些事或許出之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卻被皇上運用自如啊!”
六月暑天裏,夏言竟打了個寒戰:“你的意思是——”
“朋友之間,暢所欲言,若有不當之處,你就當我沒說。”
“說吧,未必你還擔心老朽會上疏參你妄言謗君之罪不成?”
李春芳說:“推行新政,本是為了緩解朝廷財政危局,求我大明國富兵強,你我能認識到此節,頂著天下罵名一力輔佐皇上。可朝中如你我者,能有幾人?說句喪氣話,寥寥無幾!宗親勳貴鬧到大內,跪哭請願;部院大僚雖不明言,卻多有腹誹,若非你強力壓製,他們來個陽奉陰違,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政隻怕就要付之東流了;更有陳以勤,還有貴門生趙鼎那等迂腐書生囿於祖製更不明事理,將王道霸道對立而論,以書生意氣妄議國政,人言洶洶,天下側目,朝野上下鬧得不可開交,幾成無法收拾之勢,比之當日禮儀之爭,有過之而無不及!適時韃靼入寇,強敵壓境,當此兵凶國危之際,什麼書生意氣的廢話也不必提了,全國一心奮力抗戰吧!朝局頓時安穩,皇上便渡過了一次難關。薛陳二賊謀逆,大概也是陳以勤那個書呆子得了失心瘋出的主意,聖駕本不在宮裏,卻要闖宮奪門,滑天下之大稽,聖駕入城,逆賊頃刻而亡,對新政素懷不滿的宗親勳貴、言官詞臣也被一網打盡,於日後新政行於天下大有裨益,皇上便又渡過了一次難關。再說江南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