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憲成身為內閣大學士,《太祖實錄》不曉得讀了多少遍,此刻被嚴嵩這樣嘲諷般地詰問,也氣得麵紅耳赤,卻也無從反駁。
其實,若論派係淵源,馬憲成與李春芳同為夏黨重要一員,按理也不至於落到被嚴嵩、徐階兩人群起攻之而孤立無援的地步。隻因他脾氣太倔,於財政開支上太過苛刻,這些年裏不但夏言對他頗有微詞,李春芳更為軍費開支、糧餉供應諸事上與他多生齷齪,怨氣很大,眼下自然不會忤逆聖意,對他施以援手。
朱厚熜聽的心花怒放:為要打鬼,借助鍾馗,朝臣們抬出祖宗成法、國朝舊製來作為攻擊武器的時候,最好的辦法也是抬出祖宗成法、國朝舊製來對付。嚴嵩、徐階算是深得個中三味,更能完全體諒他這個皇上的苦衷啊!
其實,不同意戶部在川陝兩省厲行茶禁的奏請,隻是朱厚熜扶持新興資本主義萌芽,促進商品經濟發展的第一步,也是扔出一塊石頭試探一下封建官僚階層的態度。沒想到剛一提出這個意向,就遭到了馬憲成這個以廉能著稱的內閣重臣的強烈反對,幸好有嚴嵩和徐階這兩個既柔媚又能幹的人在,幫他在明太祖朱元璋和曆代先帝那裏找到了理論根據……
喜不自勝的同時,他又略微感到有些汗顏:回到明朝之後,他也曾讀了《太祖實錄》,並自認為狠下了一番功夫,卻不曾想,比起這些學富五車的封建官員來說,還差著十萬八千裏。想來也是,這些內閣大學士都是從小就受嚴格的科舉應試教育,曆經縣試、府試、鄉試、會試和殿試,一路走來不知道磨光了多少硯台,寫禿了多少狼毫,更不用說考中進士之後還帶薪在翰林院鑽研典籍史冊,個個大概都是碩士、博士、博士後、博士後後的水平,對於《太祖實錄》早就爛熟於心,要到用時自然信手拈來。看來,自己這個皇上,還需要進一步加強學習啊!
想到這裏,他便說:“嚴閣老所言甚是。太祖‘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則必損於民。’的聖訓,一言以蔽之,藏富於民也!此四字當為我大明萬古之移之成法!國朝以孝治天下,既然太祖高皇帝有此聖訓在,朕這後世子孫也不能不恪守遵行之。”
推行嘉靖新政,皇上不知道把多少太祖聖訓、祖宗成法拋到了故紙堆裏,但誰也不敢說他出而反爾,更不敢說他將太祖聖訓簡化為“藏富於民”有斷章取義之嫌,嚴嵩、徐階幾乎同時躬身說道:“聖明天縱無過皇上!”
坦然地受了嚴嵩和徐階兩人的奉承,朱厚熜又將視線投向了暗自生悶氣的馬憲成,溫言說道:“朕也知道,馬閣老殫精竭慮,為國理財,為朕分憂,用心是好的。但卻不能隻想著國家,不想著百姓。國家財政吃緊自是實情,百姓清苦度命更是實情,兩難若能兩顧,才是我大明中興之象啊!川陝茶禁之事就按方才所議,馬閣老責成戶部盡快拿出具體可行的方略來,呈給朕看。”
馬憲成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臣謹領聖諭。”
朱厚熜也沒指望他能立刻便接受“藏富於民”的觀點,順坡下驢之後,似乎覺得意猶未盡,便又環視四大閣員,說:“一部華夏之史,三代以下,夏商兩朝便是隻有君王沒有百姓的天下。《詩經》有雲‘時日曷喪?吾與汝俱亡!’可見暴君虐民,民不聊生,百姓便有了與夏桀商紂同歸於盡之心。君失其民,民必亡其君,遂有商革夏命、商亡周替之事。天生孔子,教仁者愛人;繼生孟子,道出了‘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萬古不變之治國至理。秦始皇一代雄梟之主,一統六合,兵勢何其之盛,卻因不思與民休養生息,對百姓橫征暴斂,盡發民夫修長城、修阿房宮,簡直視天下蒼生如草芥,結果呢?先有博浪一錐,繼而百姓揭竿而起,群雄逐鹿,號稱要二世、三世,乃至千萬世不易的強秦頃刻而亡,楚人一矩,可憐焦土!不是史家有雲‘楚碎三戶,亡秦必楚’嗎?朕就藩便在楚地,與那西楚霸王項羽還有鄉誼呢……”
正說得興高采烈,他突然瞥到四位內閣學士都是一臉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禁皺起了眉頭:“諸位愛卿莫非認為朕說的不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