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軍門,適才職部巡至此處,見這個兵士竟在哨位打盹,便命人將之以利箭穿耳,並召全軍前來領受訓示。”
軍中律法甚嚴,尤其是困守孤城的江南遊擊軍,若有絲毫大意,被城外叛軍夜襲得手,就有全軍覆沒之險。因此,各門守軍都頒下嚴令,有因疲倦而昏昏欲睡的兵士,便要以利箭穿耳示眾;有心誌動搖怯敵畏戰者,更要立時軍前正法,以此嚴刑峻法肅然軍令維係軍心。俞大猷默然點頭,說:“告訴弟兄們,戰情如此緊迫,惟有全軍拚力死守方可支撐下去,一旦鬆懈,疏於防範,便會被敵乘隙而進,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職部已經如此訓示全軍了。”說完之後,宋子端揮手命守軍各安其位,隨即問道:“今日城南戰況如何?”
俞大猷緊走幾步,避開了兵士,然後才低聲說:“情勢堪憂啊!前些日子敵軍連番攻擊,大致已判斷出城南由南直隸錦衣衛分兵把守,戰力不強,今日就出動了萬人從南邊主攻,並在東西兩麵分別派出數千人佯攻,意圖牽製我軍。南直隸錦衣衛力不可支,幾有潰散之勢,幸有嶽大人等幾位大人率民眾奮力殺敵,我也帶著中軍親衛至城南增援,並將一名作戰不力,還有鼓惑兵士嘩變投敵之嫌的經曆即時正法,這才止住了敗勢。”
月光下,俞大猷的表情並不顯得頹喪,聲音也很平和,仿佛在述說著一件平常之事。但宋子端卻分明地看見,說話的時候,俞大猷的眉頭深鎖,目光一直憂鬱地凝望著深邃的夜空。同時,宋子端雖然未曾親身經曆白天的戰鬥,但以他的久經沙場,完全能夠想象那場惡戰的艱苦與慘烈,不禁沉默了下來,過了片刻,才感慨地說:“軍門又親冒矢石,一線臨敵了……”
說完之後,宋子端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不但有阿諛奉承之嫌,更說得毫無意義——自率軍南下以來,哪次戰鬥俞大猷未曾“親冒矢石,一線臨敵”?也正因如此,自己麾下的山東備倭軍和那些此前從未上過戰場的漕軍將士們才會如此敬重如此欽佩俞大猷,全軍號令森嚴,戰力也陡然增強了許多……
俞大猷平淡地說:“將有必死之心,士無偷生之念。身奉王命,我俞大猷安敢人後!”
宋子端說:“大明軍規,臨戰退縮者立斬。我在德勝門外和河南的老錢也這麼幹過。不過,那些南直隸錦衣衛一向自視天子近衛,你斬了他們的經曆官,他們可會服你?”
“這個倒不必過慮,”俞大猷說:“事態緊急,如此處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斬首一事是他們的鎮撫洪將軍和嶽大人一力主之,我並未多加置喙。”
宋子端說:“洪將軍也是武將出身,自然深知軍令如山的道理,難得的是嶽大人一介文官也能如此殺伐果斷,倒是一位文武全才……”說到這裏,他突然“撲哧”笑了一聲:“就是人忒迂腐了一點。當日決議回師浙江之時,他那聲淚俱下的模樣,一想起來仍令人好笑……”
俞大猷搖搖頭,說:“且不能這麼說。嶽大人乃聖人門徒,兩榜進士,不屑與商賈販夫之流來往也在情理之中。要怪,隻能怪我不能謹遵聖諭,堅持己見……”他長歎一聲:“一念之差,不但有辱聖望,更累及全軍陷入困守孤城之境地,幾有喪師敗亡之虞,我萬死難辭其咎!”
宋子端忙安慰他說:“這怎能是軍門一人之過!說起來回師浙江之議,職部也不甚讚同,故在帥帳之中一言不發,累及軍門孤立無援。若非我首鼠兩端,軍門有聖諭在手,怎能無法說服那些迂腐文官?”接著,他又自嘲似的一笑:“或許我們還真是拿那些迂腐文官沒有辦法。旁人倒也罷了,嶽大人可是寧可身受廷杖也敢批龍鱗的錚錚鐵臣,他若倔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都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如今的世道竟全反了過來,那些個文官個個引經據典義正詞嚴,倒是你我無話可說了。或許有河南的老錢在,劈頭蓋臉罵他一頓,隻怕還好些。”
見他話語之中涉及國朝最敏感的文武爭端,俞大猷忙將話題岔開,說:“其實不說是你老宋,便是我,一想到堂堂朝廷官軍竟要靠海商救援,心裏也是老大不痛快……”他擺了擺手:“算了,事已至此,如今再說這些也都無濟於事。還是安心守城吧!我等奉敕討逆,上合天意,下順民心,皇上也必不會棄我而不救的……”
興許是俞大猷恰恰說中了內心深處的希冀,宋子端熱烈地應道:“那是!就憑江南這幫亂臣賊子和他們手下的那幫廢物,還能抵擋堂堂王師!哎,老俞,你說,如今戚老弟和老錢他們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