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魏晉風骨(1 / 2)

南都的各部衙門,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門兩側,惟獨刑部卻設在太平門外的玄武湖畔。眾多樹木環抱起來的一大片房舍,高高的圍牆,牆頭上布滿了防止犯人越牆而逃的蒺藜,那便是關押犯罪官員和重要犯人的監獄,亦即人們所俗稱的“天牢”,與錦衣衛詔獄一樣,罪官犯人進了這裏,十停命已去了九停,能從這裏安然走出去的,寥寥無幾。

除了錦衣衛詔獄為了關押位高爵顯卻尚未定罪重要犯人,有單獨的小院之外,大明朝所有的監獄,無論是刑部天牢,還是各省府州縣大牢,隻有規模大小的不同,規製卻是一樣——從頂端雕刻著狴犴圖形的券門走進:高峻的獄牆之中,穿過那道常年緊緊關閉著的,隻在門扇上開了一個小圓窗的鐵皮大門,是一排排低矮的牢房,一間一間都是石麵牆地、土磚涼炕,用粗大的木柵欄隔開,裏麵有黑又潮,還散發著陣陣惡臭。兩排牢房之間是一條終年黑漆漆、陰森森的過道,每隔一段點著一盞油燈,豆大的燈火隻能照亮周圍不到一尺見方的空間,顯得異常的昏暗。這條過道是進出牢房的唯一通道,因此在它的盡頭,照例建有值房,獄卒平日就守在那裏。

不過,在一排排牢房之中,卻有兩間與眾不同。牢房裏竟然各擺著一張黃花梨木的書案,房梁上吊著燈,四角也立著燈,書案上也擺著燈,照得整間牢房亮若白晝。書案上整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紙筆墨硯顯見得都是上品,其中一張書案上擺著一張一頭焦黑,顯然是用雷擊木製作的古琴,看那斑駁龜裂的漆紋,隻怕有好幾百年之久了;而另一間牢房的書案上,則鋪著雪白的宣紙,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人正在揮毫作畫。再往牢房靠牆的角落看去,照例還是一張低矮而破敗的土炕,卻不象其他牢房裏那樣鋪著滿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席,而是鋪著一床厚厚的被褥,被麵和襯裏用的還都是上等的鬆江府印花棉布。若不是有那木柵欄、土炕大煞風景,看整個房間的布置,渾然不象是陰森死寂,令人聞之色變的刑部天牢,更象是大戶人家的書房。

那間擺著古琴的牢房裏,一個年輕的犯人扶著牢房向著過道處的木柵欄,一邊向過道盡頭望去,一邊煩躁地說:“哎,都過午了,怎麼還不見送飯來?”

“興許是有事絆住了腿,晚來一時半刻而已。”隔間正在揮毫作畫的那個犯人放下了手中的畫筆,笑著說:“聖人有雲,‘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崇君兄精通琴藝,何不彈上一曲韶樂,聊解腹中之饑?”

被稱為“崇君兄”的那位犯人沒好氣地說:“舜帝所製之韶樂失傳已上千年,我從哪裏學得,能彈給你齊大探花聽?”

原來,這兩個人便是嘉靖二十年的狀元趙鼎、探花齊漢生。兩人因上疏反對新政激怒皇上,被廷杖之後削籍還鄉。江南叛亂之後,那些謀逆之人為了拉攏天下士子儒生支持他們起兵靖難,便強拉趙、齊二人到了南都。趙鼎替他們寫討伐新政的檄文,被施以酷刑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而齊漢生也不願附逆,隱於鬧市以賣書畫為生,並在外麵四處奔走,要救趙鼎出樊籠。後來南都起了益遼親賢之爭,那幫勳臣貴戚擔心擁遼派將齊漢生拉了過去,就幹脆把他也抓了起來。齊漢生精通丹青之術,答應每日給管事的牢頭和獄卒作畫賣錢,買通了牢頭獄卒將他與趙鼎關在了一起。刑部掌管天牢的官員也仰慕他們的才名雅望和傲然風骨,就以“兩人俱係朝廷要犯,不能與其他犯人混雜關於一處”為由默許了,還將那一大排牢房的犯人全部調開,將偌大一塊天地留給了他們。

趙鼎本是蘇南世家子弟,家中豪富一方,他前腳被綁縛押解南都,他那貌美賢淑的夫人黃氏後腳就帶著眾多丫鬟仆役跟了過來,不惜重金買下距離刑部天牢不遠的一處大宅子,將家安在了那裏,更不惜財帛上下打點。錢能通神,加之關押的時間久了,也就沒有人再理會這兩個冥頑不靈的家夥,趙府家人探視也就無人再管,不但給他們送來了書籍琴瑟,每日還送來珍饈美食。趙、齊二人身陷天牢之中,終日或推談義理,或彈琴作畫,日子過得十分逍遙,比之外麵那些身經戰火、飽受離亂之苦的尋常士人百姓,竟還要快活許多。不過今日不知為何,時已過午,趙家還沒有送飯進來,惹得享受慣了的趙鼎發起了少爺脾氣。

齊漢生說:“不管是不是韶樂,經你崇君兄這狀元妙手彈奏,想必也能令人不知肉味呢!”

趙鼎搖頭苦笑道:“你老齊不懂音律,操琴講究心境平和,才能手撫五弦,神遊物外,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如今饑腸轆轆,哪有那份閑情雅致,勉強彈來,隻怕越彈越餓,恨不得拿眼前的這張焦尾瑤琴去換一大盤東坡肘子,哪裏還能不知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