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魏晉風骨(2 / 2)

“哈哈,說的也是”齊漢生笑道:“不若在下為你崇君兄畫上一副仕女圖,人常說‘秀色可餐’,你看著畫中美女,想必就能忘記腹內雷動之事了。”

沒來由地發了一通少爺脾氣之後,趙鼎自己倒覺得好笑了,搖頭歎道:“身陷囹圄仍能談笑自若,子方兄(齊漢生的字),愚弟不如你遠甚!”

“哪裏哪裏,既來之,則安之。愚兄也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齊漢生說:“這一次你我身陷囹圄,蓋因不肯附逆為亂,得罪了那幫亂臣賊子,但彼輩仗勢逞凶,濫捕無辜,江南士林、乃至天下之人,必不直其所為。彼輩縱然凶惡,格於公論,是必不敢對我等下毒手。既無性命之虞,又何必自怨自哀?況且,前日貴府家人送飯之時曾說起過,王師已強渡長江,攻克南都門戶鎮江城,不日即將整軍南下,克複南都,我等脫離羅網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不這麼看。”趙鼎走到兩人牢房中間的柵欄處,說:“那幫亂臣賊子之所以不敢對我等下手,蓋因礙於士林清議而已。可經曆這一二年連番劫難,愚弟算是看明白了。所謂清議者,乍聽之,似有雷霆之聲;實按之,並無雷霆之威,不過是浮聲虛響,徒逞片刻口舌之快,又何嚐能真的掀翻幾個權奸,嚇倒幾許醜類!再者說來,那幫亂臣賊子若能成事還則罷了,若是事敗,自家九族尚且難保,還在乎什麼清議不清議?為了泄憤,隻怕也要將你我除之而後快。若愚弟料想不差,王師兵臨城下之日,便是你我盡節殉國之時。”

說著,趙鼎長揖在地:“子方兄,都是愚弟連累了你啊……”

齊漢生擺擺手:“罷,罷,罷,此生交友不慎,也隻好陪你一道命喪於此了!”

正在說著,那長長的過道盡頭突然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聽那聲音,似乎有許多穿著厚底官靴的人正朝著他們這邊走來。

“大概便是他們來了。”趙鼎笑道:“以那幫亂臣賊子的膽色,斷然不會將你我顯戮棄市。那麼,且讓愚弟為兄彈上一曲《廣陵散》!”

“方才還自謙不及愚兄,說實話,想到立時便要不明不白死在這天牢之中,愚兄此刻兩股戰戰,幾不能立,你卻還能如此泰然自若,那才是真正的魏晉風骨啊!”齊漢生搖頭歎道:“昔日嵇康臨刑之前彈《廣陵散》,三千太學士竟無一人能懂,以致嵇公有‘《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千古之歎。可惜愚兄不通音律,比之那三千太學士,更不能領受你琴曲之妙。你莫不成彈完之後還要做此歎息?”

“哈哈,見賢思齊,也是我輩士子應有之德嘛!不過,愚弟不會那樣刻薄事兄,彈完之後,自當效法伯牙高山流水酬知音,將這張古琴摔碎了事!”說著,趙鼎徑直奔向了書案邊,一振衣衫,坐在了古琴旁,左手按著琴弦,右手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勾,發出了清脆的一聲。接著,清越的琴聲自他的指尖流瀉而出,頓時盈滿了這陰森冷淒的天牢。

江南素為國朝富庶之地,尤其是太湖流域一帶,到了嘉靖年間,手工業作坊經濟和商品經濟空前發達,市井文化也空前繁盛,一大批富庶書香子弟徘徊於仕途與市井之間,進則理學,退則風月,已儼然成為一種風氣,一種時尚。而出身與蘇南大戶人家的趙鼎,因天賦極高,兩般本事都堪稱一時之翹楚,修經製藝做到了天下第一人的狀元郎,於度曲染墨則更不止酷愛,而且極為精通,可謂魚與熊掌兼而得之的人中龍鳳。此刻一坐到了琴前,手撫五弦,神遊八極,立刻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境界。

誠如自己坦率地承認的那樣,齊漢生確實不懂音律,如此美妙的琴聲入耳,他卻並未陶醉其中,還能清楚地感覺到,自琴聲一起,過道上的腳步聲竟然都停住了,似乎不想打斷這悠揚中又帶著無盡淒美之意的琴聲。

一陣疾速的掄彈之後,趙鼎雙手都懸浮在距離琴弦有一寸高的上方,停在了那裏。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一指輕輕一勾,發出了一聲象是呼喚,又象是在告別的聲音。接著,隨著一段帶著神往又帶著淒苦的樂曲自指尖流淌,他那微閉的雙眼眼角漸漸閃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