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那厚底官靴的聲音再次大煞風景地響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快,象是朝著這邊奔了過來。
如此掃興,齊漢生搖頭苦笑,趙鼎也驀地睜開了雙眼,尋聲朝著走道盡頭看去,隻見一個身穿緋紅色官服的身影從走道盡頭疾奔而來,按照規製,那是三品以上大員才能用的服色。
那人奔得近了,趙鼎才看清楚,來人瘦高身材,約莫六十出頭的年紀,胸前飄拂著一蓬花白的胡子,身著用苧絲精心縫製的圓領官服,袍背上綴著的那塊補子上,用彩色絲線繡著一道翻騰的波浪和幾朵冉冉的浮雲,而在聳立於波濤之中的那塊山石之上,傲然屹立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錦雞,這是二品官階的標誌。
看來,要悄無聲息地送他們上路,新明朝廷竟派來了一位二品大員,也算是對得起兩人享譽天下的文名清望了。
與此同時,趙鼎卻分明地感覺到,來人雖然烏紗蓋頂,官服齊整,但骨子裏都透出一股濃鬱的書卷氣,倒不象是一位官員,更象是一位飽學碩儒,隻是不知他為何做出這等大煞風景之事。
他的心中正在疑惑,齊漢生已經長揖在地:“學生齊漢生見過臨川史公。”
趙鼎明白了,原來此人便是如今南都監國柄政的益逆朱厚燁的受業師傅、南都翰林院掌院學士史夢澤。聽齊漢生說,他曾由何心隱引見,拜訪過史夢澤,懇請他出麵救自己出樊籠,史夢澤也滿口答應了。誰知道,竟是他今日來送自己和齊漢生上路,真是可笑!
如果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者是南都囂張不可一世的勳臣貴戚那樣不知禮義為何物的粗魯武夫,如此行事倒也不足為奇;可他偏偏是一位名滿天下的士林領袖、文壇祭酒,如此變節事賊,就絕對逃不過苛刻的公論和無情的史筆,甚至千秋萬代之後,也會受到後世士人學子的指責和唾罵。莫非他竟毫不在乎幾十年潛心書齋,皓首窮經才換得的一世文名清望毀於一旦;不在乎天下士林清議的嘵嘵眾口嗎?
不過,禮樂崩壞之時,什麼樣的人都會露出自己本來的麵目來,這個昔日王府五品長史,若不全然將禮義道德、綱常倫理拋諸腦後而委身事賊的話,又怎能短短一年時間就擢升為翰林院掌院學士?哦,他如今身著二品官服,想必是做了六部尚書,要不就是已升任台閣,宣麻拜相了。
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趙鼎正在心中歎息,史夢澤已隨意地拱手向齊漢生回禮:“一別數月,子方先生別來無恙?”
天牢之中,這個腐儒竟然問出如此極其俗套也極其可笑的話,齊漢生一臉尷尬,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過,史夢澤卻轉頭對著趙鼎拱手一揖:“這位可是名滿天下的蘇南趙公子崇君先生?”
盡管十分討厭史夢澤打斷了自己臨終一曲的雅興,更鄙夷他的為人,但史夢澤的年歲及文名都絕非自己這樣的後生小輩所及,趙鼎還是勉強起身回了一揖:“不敢,學生正是趙鼎,見過臨川史公。”
“方才聽崇君先生所彈之曲,正是嵇公之《廣陵散》。想先生身處囹圄,情致卻如此高遠,令老朽不勝欽佩之至。先生琴技之精,已入化境;度曲之妙,更得魏晉之魂,老朽駐足傾聽,心弛神往,實在不該冒昧驚擾。隻是,”史夢澤說:“老朽平生最尊崇之人,便是嵇公;最不能容忍之事,便是《廣陵散》出了謬處,故此才出聲喝止,還請先生見諒。”
趙鼎微微一笑:“先生也懂《廣陵散》?學生冒昧,請先生指教。”
史夢澤氣得七竅生煙,黃口豎子如此無禮,想必自持是狀元,就小覷了天下之人!但又一想,畢竟是自己失禮在先,若不作答,豈不更讓他以為自己浪得虛名,便強壓著火氣說:“《廣陵散》乃是嵇公根據古曲《聶政刺韓王曲》改編而成。戰國時,聶政父被韓王所殺,聶政舍妻棄子入宮行刺,失敗後潛逃深山,遇仙人授於琴曲,苦練數載後毀容出世,街頭奏琴遇妻,妻悲傷不已。聶政問其所故,妻稱齒似其夫。聶政便又重回深山,敲碎牙齒,又修琴藝。終大成而出山,琴聲妙絕,引韓王來觀,乘機殺之。為免牽連親友,自刎而亡。官府懸屍尋查,聶政之姐不願苟且偷生,毅然前往,也自刎而死。聶政所彈之曲便名曰《聶政刺韓王曲》,累世而傳至魏晉,嵇公習得並悉心調製數年,無一節不穩,無一音不諧。並古為今用,以此曲歌頌當時王淩、毋丘儉等人在廣陵起兵反抗篡魏自立的晉司馬昭,故更名為《廣陵散》。”
與史夢澤一樣,趙鼎平生也最崇拜嵇康,從小便操習《廣陵散》,如今身處天牢,更能體會嵇康當日的心情,日日都要彈上一遍兩遍,自度也頗有心得。可是偏偏齊漢生不懂音律,即便不能說是對牛彈琴,也不免讓趙鼎有曲高和寡的遺憾,聽史夢澤將《廣陵散》的來曆說的頭頭是道,想必也是同好之人,不禁忘記了他的為人品性,問道:“史公所謂的謬處,是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