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廣陵》曲意(2 / 2)

“先生所奏之《廣陵散》,精神瀟灑而雄渾,氣質清新而激越,神韻高奇而猛烈,琴聲疾速時快而不亂,舒緩處慢而連綿;低沉時似夙夜憂歎,高亢處如仰天長嘯,激蕩奔突,把嵇公那憤懣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淒切的情調都表現得淋漓盡致,可謂盡得其妙。隻是……”史夢澤皺著眉頭說:“到了先生適才所奏那段,本該翻做宮調,以顯嵇公至死無悔、其心悲壯。先生卻突然轉為角音,雖淒婉有餘,氣勢不免就遜色了幾分。如此重大之錯處,以先生琴曲之妙,怎能不知?”

“哈哈哈,”趙鼎得意地大笑起來,眼睛也閃出了亮光,仿佛是知音恨晚一般:“史公點評,學生愧不敢當。請史公恕學生放言,古往今來,清雅之士無不推崇‘竹林七賢’,七賢之中,又首重嵇公。可是,究竟能有幾人真正懂得嵇公,又真正懂得《廣陵散》?謬種相傳,以致《廣陵散》往往錯就錯在此處。”

聽他的言下之意,竟將自己也掃到了不懂嵇康,更不懂《廣陵散》的其人之列,史夢澤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越發狂的沒邊了,不禁沉著臉,冷冷地說:“願聞其詳!”

齊漢生也叫了一聲:“崇君兄,史公乃是江南碩儒、海內人望,我輩後進學子該以師禮事之……”

趙鼎也注意到了史夢澤臉色和語氣的變化,不由得一愣,多年受教於孔孟,養成的“尊老禮賢”的品德使他有些不安了。但急於表達見解的欲望最終還是占了上風,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後,他衝著史夢澤躬身做了一揖:“史公既然下問,學生也隻好直陳愚見,謬妄之處,還請先生指正。嵇公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國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寧肯隱身蕭蕭竹林之中,以竹為伴,視竹為友,冬日以長發覆身為被,夏日編草為衣,打鐵為生,以正氣為風,剛義為火,爐膛裏燃燒便不是普通柴草,而是他憂國憂民的濟世情懷。然其雖身操賤業,也不願與當權者同流合汙,其情操之高潔,遠非尋常人可比。及至臨刑之時,嵇公終悟得邙山乃我華夏生靈之臍,惟有死後魂歸邙山才是真正歸宿,故悲欣交加,手撫五弦,神弛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處角音,因此學生以為這一段彈的應是角音。後人不知,音轉高亢,翻做宮調,以顯嵇公至死無悔、其心悲壯,豈不大謬?”

史夢澤皺著眉頭說:“先生所言,似有幾分道理,隻是所有曲譜上都記載此處該轉宮調,先生獨持此議,可有根據?”

趙鼎搖頭笑道:“史公當世碩儒,豈能不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那……那……”史夢澤又問:“既然無書有載,先生又從何而知?”

趙鼎說:“嵇公臨刑之時,索琴彈奏《廣陵散》,是為酬謝作別為他請願的三千太學士,惜乎那三千太學士竟無一人領會,遂使嵇公有‘《廣陵散》從此絕矣’的千古之歎。那三千太學士既能舍出性命為他請願,豈能不知嵇公情致高潔、身殉名節之誌?若此段翻做悲壯激越的宮調,示其至死無悔,這本在情理之中,又怎能無一人領會?豈不奇矣怪哉?”

接著,他自問自答道:“嵇公對竊國篡位的司馬氏深惡痛絕,口誅筆伐,聲討其矜威縱虐、屠戮名教的血腥暴行,並奮起如椽巨筆,做洋洋灑灑一千七百餘言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公諸於世。此書將利祿比作死鼠之膻腥,將官場隱喻為瘋人院,以古之聖賢老、莊、柳下惠、東方朔‘親居賤職,安乎卑位’自礪,斷然拒絕好友山濤山巨源共登仕途之議,聲言‘一旦迫之,必發狂疾’。如此擲地有聲、震爍古今之宏篇巨作,在當時便傳誦一時,以至洛陽紙貴。是故學生以為,此段必已翻做已勘破榮辱生死、得大解脫大自在的角音,雖較之宮調不免少了幾分慷慨,多了些許淒婉,卻更能彰示嵇公之境界遠非常人可比……”

說到這裏,趙鼎傲然站了起來,對正拈著胡須、皺眉苦思的史夢澤說:“嵇公所奏《廣陵》一曲,琴聲入雲,則凝為霓霞;琴聲墜地,則變為金石;餘音回蕩,更化為一股浩然正氣,激蕩於浩瀚九州之內,充塞於廣袤天地之間,穿越歲月之深邃與神奇,衝破曆史之風雲與霧靄,直抵今時今日乃至將來,令魏晉之後,千秋萬代之人高山仰止,更令一切攀附權貴、附庸風雅之名教罪人越發顯得卑微可憎……”